过了一个冬春……
又过了一个冬春,转眼间就是夏天了。
对一个人的尊重,是需要时光培育的。在那个夏天里,村人们对刘汉香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人们都说,她“家常”了。在乡间,那“家常”并不是随便用的。日子就像是一驾负重的辕车,能驾得起“辕”的人,才会有这样一种大的常态;也是一种不要包装、没有架势的随和,这就是“家常”。那实在是一种透骨的称赞,是一种纯生活化的信任和褒扬,也是贴着日子的游刃有余。是啊,再没有人把她当做“洋学生”了,再没有人把她看做“国豆家的‘国豆’”了。在人们眼里,她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媳妇,是一个能治家、持家的女人。她就快要成为“钢蛋家的”了!真的,在人们心里,她就算是“钢蛋家的”,或是“他嫂”。这就是乡人的承认和尊重。那么,在人们的目光里,时常流露出来的就不再是鄙夷和惋惜,而是一丝丝的羡慕和钦佩,是由衷的看重。常常,当人们路过老姑夫家门前的时候,就有人感叹地说:“看看人家的院子!”
是啊,要是粗看,院子还是昔日的院子,只不过是爽利些罢了,但要是细访访,你就会发现,这院里有一种幻化出来的东西,有一种滋滋润润的鲜活,有一种生发在阳光里的昂然、祥和与葳蕤。到处都诗冉冉的,就像旧有的时光在一天天新。不是吗?院子是扫过的,也洒了些水,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看那地面,是那么一种很光很润的新湿,干净也是角角落落都顾到的干净;柴火就偏垛在一个墙角,一根一根地码在那里,码得很整齐;取时也很有规律,从一个小角儿开,一捆一捆的,一点也不乱;喂鸡的瓦盆也不像往日那样,就撂在院子的中央,而是放在紧贴着猪圈的一小块地方,一碗清水,一个小瓦盆,也都干干净净的,是每天要刷的,没有污迹;院墙的豁口是用“麻扎泥”补过的,削得很整齐,与旧墙很贴;正面的房墙上,新钉了一排木橛,门东挂的是锄橿、套绳、老镰、桑叉;门西挂的是辣椒、辫蒜、粗箩和切红薯片的擦刀……一样一样,都清清爽爽。院子的中央,是一个新搭的丝瓜棚架,瓜秧儿枝枝蔓蔓地爬开去,遮出了一方阴凉;棚架下,有一旧磨盘砌成的石桌,也是用清水刷出来的,很洁净;桌下,还摆着几个木制的小方凳。靠西的一边,扯着一根长长的晾衣绳,也常有洗的衣裳挂出来,在阳光下晃着,小风吹来,那日子就显得密匝匝的,既清爽又厚实。无论谁看了,都知道,这里藏着一双女人的手。
在灶屋里,刘汉香不懂的,该问就问,该学就学。她也时常跑到穗儿奶奶那里,请教擀烙馍的技艺;去广胜媳妇家,看她做三合面(豆面、高粱面、红薯面)的烫面饺子;去贵田家,学做切面;木匠家女人会做菜合子,就也去瞅瞅……这样一来,老姑夫家的饭食,一日日就有了花样了。春天里,就让蛋儿们去树上摘些槐花,或是榆钱儿,先用水洗了,再用粗面拌了,上笼蒸一蒸,而后再浇上盐水泡出来的香椿末、蒜泥、辣椒面、大茴粉,蛋儿们都说好吃。夏日里,就去地里拔些茼蒿、马齿菜、荠荠菜什么的,在渠上就洗了,而后切碎,拌上粉条末,加些作料,用细面一层层裹了,一“龙”一“龙”地盘在屉上,再上火一蒸,这就做成了“菜蟒”。蛋儿们馋得很,竟一人吃一“龙”!入了秋,玉米下来了,豆子下来了,有时也会分少许的芝麻,那一点点芝麻是不够榨油的,或是就在那玉米面饼子上撒些芝麻,做成了焦酥的;或是用小擀杖擀一擀,做成芝麻盐,吃面条的时候,撒上一些,很香啊!那豆子,或是泡些豆芽,拌了夹着吃;或是就做了酱豆,酱豆就大葱,卷着吃;或是去豆腐家,就换上二斤豆腐,上油煎了,加上白菜瓠瓜,做成大锅的烩菜,多泼些辣子,一人盛上一大碗,就着焦黄的窝头,吃得汗淋淋的,美!那时候,村里整年不分一回油,肠子里太寡了!过上一段,刘汉香就去镇上,托人割二斤猪膘肉,在锅里熬成猪油,倒在一个瓦盆里窘着,每每就铲上一点放在锅里,油花子就四起了。蛋儿们太馋的时候,就做一回“水油馍”。那“水油馍”就是把头天剩下的干烙馍丢在水盆里湿一湿,而后放在火鏊子上,趁热抹上猪油,撒上盐末,然后两张、两张地扣在一起,再一折一折地叠起来,在鏊子上炕热了,随后再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的,分给蛋儿们吃。那吃了“水油馍”的老五,就时常对人说:闻闻,一嘴油。净油儿!一进冬天,菜就不多了,多的是红薯、萝卜。那红薯,烤的、烧的、蒸的、煮的,也都吃了;那红薯面的汤,也都喝得够够的了,屁也多。为做这红薯面,刘汉香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先是把那红薯面炒熟了,半糊不焦的,用滚水一浇,就做成了香甜可口的炒面。按说,这并不稀罕,都会做的。稀罕的是,她搁了“糖精”!那时候,知道“糖精”的人还很少,她这么一放“糖精”,神了,那就甜得了不得了!那老五是个“喷壶”,爱吹。每当老五把炒面端出来的时候,就用筷子挑那么一点,让村里的孩子排着队尝,说:“尝尝,俺嫂做的,比点心还甜呢,都尝尝!”尝了,都觉得甜,真甜哪!于是,孩子们就有了一句顺口溜,每日里在村街喊:甜,甜,甜死驴屄不要钱!……于是,村里人就纷纷拥上门来,从刘汉香那里讨上芝麻粒儿那么大的一点点儿“糖精”,去做那“甜死驴屄不要钱”的炒面!
突然有一天,刘汉香忽发奇想,就用一个废了的压井筒子,拿到县上农机站的姨夫那里焊了个盖儿,而后再钻上一个个细细的漏眼儿,固定在一个长凳上,试了几次,咦,就做成了一个专轧红薯面窝头的机器!蒸出来的红薯面窝头,往这机器里一按,两人推着杆子一丝一丝地往下轧,乖乖,那筋筋道道、长长条条的“黑驴面”(是乡人这样叫的)就从那漏孔里齐刷刷地轧出来了!那面,放在锅里一煮一漂,用筷子挑出来,拌上葱、姜、蒜、盐,浇些猪油,或是羊汤,辣子宽宽浓浓的,盛那么一大碗……“日他个姐,”汉子们说,“给碗‘黑驴面’,拿命都不换!”于是,这家来借了,那家也来借,一村人都排着队去借那能压“黑驴面”的机器。有时候,几家就争起来了……刘汉香就让老姑夫管着这事,一家一家地轮着使。一时,老姑夫就“兴”了,把身上穿的那件黑制服一掸再掸,就扛了那带着压面机的长凳,一家一家地去巡回“表演”。
女人在日子里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一旦她决意要做什么的时候,就会焕发出男人不可比拟的激情。再看看那些个蛋儿吧,当他们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再不是破衣烂衫、鼻涕邋遢了。无论谁,出来一个都是整整齐齐的。纵是身上少了一个扣子,也是不让出门的。那老五本是个“鼻涕虫”,袖子上总是油哧麻花的,沾满了黑乎乎的鼻涕渣儿。这会儿,刘汉香就专门给他做了两个“袖头”,像城里人那样套在袖口上,一脏就换下来洗了。那身上背的书包,虽是碎布做的,也是一人一个花样,有的是绣出了一个“忠”字,有的就绣上了“为人民服务”,有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有的就是“愚公移山”。那时,这在乡间是一种时髦,不是谁不谁都能做的,那几乎是一种城里人才配享有的“高级”了!
于是,这样的一个家,就有了“体面”了。在乡村,那“体面”实在是很要紧的,那就像是张在日子上空的一张篷布,或是一把遮挡毒日头的庇伞,它一日日过滤着蔑视和鄙夷,遮挡着那几乎可以淹人的唾沫星子,扯出了丝丝缕缕的暖人的温馨。人哪,就是这样的,每当老姑夫或是蛋儿们走出院子的时候,就会十分突兀地看到一个点头,或是一个友好的“问询儿”,那一声“哼”就换成了“嗯”,或是“这狗日的——呀”,就那么一“呀”,就变了腔调,改换了情绪了,很暖人哪!这就有“脸”了,“脸”就是“精神”呀。乡人的“精神”在日子里弥漫着,那差异是一点点、一点点让人去品的……自然,这都是因了刘汉香的缘故。
这个夏天是刘汉香一生当中最快乐的一个夏天。刘汉香从来没有这样充实过。那日子真“满”,过得也真快呀!夏日天长,一早,“吃杯茶”叫的时候,刘汉香就领着蛋儿们到地里去了。这时天还未亮,启明星仍在天边闪烁,那麦田像墨海一样,一池一池地在微风中摇曳。地远,一坡一坡走,麦虽熟了,早秋还在长呢,田野像液化了似的,波动着深深浅浅的老黑,那黑是甜的,一流一流的涩涩生生的浆甜,是孕育中的那种甜。四个小男人,各夹着一把老镰,像卫队一样,随在刘汉香的后边。地里黑麻麻的,有时就喊一声,东边,西边的,竟也有人应!一说:“——骡子!”一回:“上套了!”就“嘎嘎嘎”地笑。有时,蛋儿们前前后后地跑着,一跟头一跟头的,时不时就喊:“嫂啊,嫂……”一个个喊得极为顺口,喊得热辣辣的。刘汉香就甜甜地应着。真好啊,见蛋儿们是那样地尊敬她,刘汉香心里满当当的,那份快乐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进了地,先割出一个扇面,而后就分了工,割的割,捆的捆,一气拱到地头……这时候,天色慢慢地解了,那黑漫散着,成了一流一流的瓦灰,天边渐渐会磨出一线红,金黄的麦田一块一块在眼前亮起来,镰声“嚓嚓”,那飘动的草帽像黄了的荷叶,一圆一圆地在麦浪中浮动!待再割回来,天就大亮了。这时,老五会说,嫂,歇一气?就歇一气。刘汉香就拿过那盛了烙馍的篮子,一人分两卷。那或是卷了黄瓜的,或是卷了蘸酱的辣葱,或是卷了腌制的香椿叶……再捧着瓦罐喝上一气水,这就算是先垫了饥。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时候,刘汉香就先回了。这顿午饭是很要紧的,匆匆回了,先净手,而后和面、盘面、擀面、切面,再做出鸡蛋卤的浇头,切出黄瓜丝的拌菜,捣好蒜泥辣子……蛋儿们嘴宽,自然不能做少了,一锅一锅下,再用温水凉出来,让老姑夫用桶挑到地里,挑一趟不够,还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时间是一气跟着一气,吃了刷了,到了下午,天一擦灰,就该往场里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乏了,那骨头就像酥了似的,浑身像是散了架,可刘汉香还是不能歇,也没有歇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