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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敲我的门,让我多穿两件衣服。医院里的锅炉本来已经停了,现在又要重新烧起来,温差太大,把其中的一根管子崩裂了,修理的人要明后天才能赶到。他还送了我一件黑色毛呢大衣,一床鸭绒被,几双毛袜子和绒线裤。我本来坚持不收,但是他蹬起眼睛说:你是不是逼我打电话告诉你姐夫?我一哆嗦就接了过来,翻开大衣领子一看,是我连名字都认不出的高级外国牌子,摸上去又柔又暖,舒服极了。我本来还问他把被子送给我了医生自己怎么办,刘医生嘿嘿地笑了笑,说:“有人托我照顾你,我可不能失信于人啊。”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好意思了。本来我转院过来已经让姐夫欠了他天大的人情,现在还收他的东西就太不像话了。他看着我为难的样子,叹口气道:“傻孩子,别想那么多,再好的东西也是要给人用的,你谁的情也不欠,谁的东西都用得。” 这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没等我开口问他就到别的病房巡查去了。不过按照刘医生一贯的不良品行,他八成是板着脸挖了个陷阱等我跳呢,我要是真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肯定得抱着肚子在地上笑得打几个滚儿。我想了想,决定不上他这个当。

因为大雪的缘故,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在床上把课本拿出来翻了翻,累了就趴在窗口看雪景。自从我车祸住进野关医院,我看到了许多以前没看过的风景,想了许多我以前没时间去想的道理。文森,我们认识这么久,曾经一起看过几次雪景呢?好像看过很多次,又好像一次也没有看过。每年的冬天,我们都是踏雪匆匆而来,又踏雪匆匆而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等到天晴了雪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一次我跟你被大黑框罚站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我们俩的家长叫到学校来了。我记得那是十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生们都回家了,老师们没有事也大多不在。大黑框和两个父亲在四楼办公室关上门谈话,我们俩就一起站在门外等。大黑框老早就在全班同学面前说过要找我家长了,有一阵子我还被吓得每晚做恶梦,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我反而舒了口气。那天天气特别冷,你敞开棕色皮夹克一只脚蹬在墙上叉手站着,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什么喜怒哀乐也看不出来。我以前从没在学校以外的时间见过你,连你穿便服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平时就觉得你与众不同,那一天更是感到我们是两个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正觉得寂寞难过的时候,你突然拍拍我的肩道:“下雪了。”

那是初三那年第一场雪,开始还非常细弱,夹杂着许多微小的雨珠,风一吹,像一片茫茫的白雾笼罩在世间。我不知道该对这样的雪说什么才好,你突然低声问我:“你冷吗?”

那一年的秋天特别怪,一直到十月中旬还是融融暖阳。中午出门的时候我妈跟我说要变天多加衣服,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穿着薄薄的运动外套就跟我爸一起出了门,一路上搭公共车人挤人的不觉得,等到站在办公室门口吹风时才觉得冷。

你什么也没说就把夹克脱下来递给我,我不肯接——在皮夹克里面你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你仰头笑笑,把衣服披在我的身上,抓起一只胳膊塞进袖管里,又如法炮制了另一只胳膊,最后翻起领子把拉链一直拉到喉咙,把我整个人像团球一样包起来,因为尺码太大,袖子下面一段还是空荡荡的。我急着要脱下夹克还给你,你按住我的手说:“穿着吧,我热得很。你胸口的伤好了没几个月,就当是让我还债。”

我听了这句话更是不肯甘休。你从没欠过我的债,就是欠了,我也不要你还。

你见我挣扎得更激烈,索性钳住我的手把我反过来搂住。文森,你的力气真大,我两只手也挣不脱你一只手。你搂住我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胸膛好温暖,像火炉一样把我的背都烫热了,我这才相信你是真的不冷。我不敢回头,不敢说话,我怕你看到我通红的脸,猜出了我的心思。

你看我停止挣扎,才慢慢地松手,笑着问我:“徐诚,你用什么牌子的古龙水?身上好香。”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谁……谁用古龙水了,我只用肥皂。” 这是真的。我们全家都用舒肤佳洗澡,到今天电视上到处有明星做沐浴乳广告,我和姐姐也没改过来。

你把手插在裤兜里随便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怀疑地拉着领子闻,除了夹克上你的味道,什么也没闻到。我不死心地到处嗅,刚把胳膊举起来把鼻子凑近咯吱窝,你突然捧腹大笑,道:“徐诚,你是狗啊?”

我哀怨地瞪了你一眼,说:“你骗人。除了你的味道,我什么也没闻到。” 你笑得更厉害。

说实话,我压根儿不明白你在笑什么,但是看到你开心,我也开心,哪怕你笑我呢。

你笑到一半嘎然而止,好像一瞬间变身成了凶恶的野兽,只差露出獠牙来。我转过身去,看到大黑框站在办公室门口瞪着我们,身后是你我的爸爸。

文森,我一直知道你跟你爸爸的关系不好。你那么讨厌他,我就忍不住在心里把他想成了一个邪恶而丑陋的人,但是那天我愣住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爸爸是我见过气质最好的男人,这件事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你站直了身体,把之前眼里的快活收得干干净净,彷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你脸上的每一束肌肉都控制得很完美,连表情都没有露出一个,好像有一张面具天生就长在脸上。只有你的眼睛冰冷得吓人,里面什么感情也没有,你当初看着大黑框的时候眼里还有愤怒,但是当你笔直地面无表情地看向你爸爸时,眼睛里只有寒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恨他。

我们之前在办公室门前大笑,大黑框应该很生气,我以为他要开口大骂,没想到他一个字也没提。你爸爸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整个人像是从电影里走下来似的不紧不慢地向前几步,微微侧过脸对大黑框点了个头。大黑框像当地官员碰到皇帝微服视察一样鞠着躬把他送出来,他那个谦恭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

你爸爸扫了我一眼,看到我身上穿着你的衣服眼里一瞬间露出诧异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他什么也没说就径直向楼梯走去,你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沉默地跟在他的后面,只留下一个背影。我从没见过你们这么奇怪的父子,连还你夹克的事都抛在脑后。直到你们走下楼梯,踏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的校园石子路,我才想起来。我来不及脱外套就趴在三楼走廊的栏杆处向下大喊:“文森!”

你听到了我的声音,身体震动一下,缓缓回头。

那时的雪下得真大,风吹得雪花像白色的纱帐一样飞舞,我怕你看不清我的身影拼命地挥手,大叫着你的名字。

你站在茫茫的雪雾中,好像惊呆了似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很温柔的微笑。什么也没说,你转身跟上父亲,坐进了等在校门口的轿车,消失纷飞的大雪里。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爸还问我你们家是做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在班上提过。爸爸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唯一的改变就是大黑框。在初三接下来的大半年里,他再也没有找过你的麻烦,有时候还会略带关怀地讨好,不知道这跟我们那年冬天全校突然装了电气供暖有没有关系。

至于你的夹克,我姐看到了喜欢得不得了,想要偷偷存钱给我姐夫买一件,把牌子和样式都抄了下来,可惜问了许多商场都没有卖。

那天晚上,我抱着你的夹克入睡,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后还偷偷地哭了一场。我那时比现在还傻呢,虽然现在也不聪明。

怎么样聪明地爱一个人我想我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

小诚。3月20日。

第 15 章

文森,你好吗?

今天天晴了,气温稍微有所回升,但是还是很冷,树杈上的雪厚厚地覆了一层,隐隐露出棕黑色干裂的枝节。我是被鸟鸣声吵醒的。它们天刚亮就振翅离巢,在天空中鸣叫着一圈圈盘旋,大概是太冷了不容易找食吃。

我睡得不太好。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突然停电了,也许是被风刮断了路上的电线。我那时正准备给你提笔写信,刚刚开了个头就陷入一片黑暗。医院里住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睡得很早,不到九点就全部就寝,所以没有人太惊慌。值班的护士打着手电到每一间病房查看,问大家有什么需要。锅炉水管崩裂,晚上气温最低的时候又停电,护士们让大家把厚衣服都取出来批在身上,以防夜晚着凉感冒。

我平时睡得比较晚,十一点左右才熄灯,昨天晚上实在没什么可以做的,索性收了纸笔脱衣上床。刚钻进被窝就听见有人“啊”一声大叫,然后是一阵慌张奔走的脚步声,途中似乎碰倒了不少东西,最后“轰”地一声和不知什么地方的立柜一起栽倒,茶杯花瓶“叮叮当当”摔了一地。我急忙套上衣服摸黑出病房,这里几十个房间就我一个年轻病人,这种时候最要人手帮忙。

我循着声音摸墙向前慢慢地走,约莫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有人吸着气微弱地呻吟。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站定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然后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从前方角落处传来:“小徐?” 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是假牙老太太啊。我一边着急地向她的方向摸过去一边问:“受伤了没有?” 老太太哼了两哼道:“没有。”

嘿!老太太的性子我太明白了。她要是能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出了什么事儿,猪都能长翅膀飞上天。我不禁有些埋怨:“您大晚上正停电的瞎跑什么啊!” 这不把自己给绊倒了。老太太又吸了两口气儿说:“你甭管我了。老头子刚刚犯病了,我没拉住他,反而给绊得栽了一跤,什么事儿都没有。小徐你赶快给我去找我们家那个傻货,他这会儿肯定跑到防空洞里躲他的炸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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