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辰龙面色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捷的嘴唇。
李捷似乎终于抓到了刺伤袁老大的机会,他加劲的微笑,以藏住心中的狠毒。“有属下报,石头城那边,今夜又有江湖人物厮杀械斗。一帮不知何人,一帮却似叫什么‘辕门’。好像还有个什么‘长车’。那‘长车’象已中伏。‘长车’中有个叫什么‘狐马’石燃的象刚刚被杀,其余均受围袭。还有一个骑骆驼的小子若颠若狂,独歌于荒野之上。奶奶的——安静一晚都不成,这帮江湖中人,就爱生事。”
说着,他一双笑眼笑眯眯地盯到袁辰龙的脸上来。他那目光看似全然无意,但细品之下却是很仔细也银残忍地盯着袁辰龙,希望从他哪怕一丝外露的细微的痛苦中得到满心满意的快意。——这袁某人,独霸江南、号今数省已十余年矣,自己这次与文府、秦相联手当真不错,终于杀了他一向难以撼动的重要羽翼。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静静地让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垂下一双眼——“辕门”是他暗地里的强援,但朝廷之事,幽委曲折,所以他在朝中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
只听李捷怪怪道:“怎么,袁老大属下缇骑一向消息最灵,可知那‘辕门’的来历吗?”
袁辰龙淡淡道:“好象是一个江湖组织。我倒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到外人提及。说来也巧,辕门辕门,听来倒像与我同姓了。”
他目光静静地扫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觉心肺一翻,无端地生起一股惧意。他为逞一时之快,已惹翻了这个江湖中、朝廷上纵强梁大佬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强人,心下不由一怕。
他面色青白。袁辰龙看似在看着他,心里却翻江倒海地在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个炽烈浓情的石燃居然死了!
他怎么会死?——他不该死啊!
石燃已死,虽千万人何赎?
又虽千万恨何足!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与辕门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铭记的一句。可这‘往矣’豪情的未路就是这一场死数吗?
石燃是为他死的。
袁老大心中悲慨无数,直欲掀席愤起,怒发‘横槊’之击,尽斩面前奸宄。可这场时局,这个朝廷,这千万人何赎的千万人,这千万人吾往矣中——石燃已为之一往的——千万人,却让他不得不静坐束手,默然面对。
他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只及心中万千之一的悲楚与苦痛来给李捷他们看。袁老大向为豪杰,向少动容,但他心里正在歌吟俱哑地恸哭。那是龙哭千里的一哭。但他不会哭给他们看,因为他们不配。
他左手屈于膝上,端凝不动,右手举杯,无人相邀地自引一盏。
厅外风中,似乎正有石燃犹离去未远的英灵呼啸而过。袁老大看似没动,一只食指却已深陷掌心。他指甲秃秃,可那秃而钝的指甲却在那大而多茧的掌心已抠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然后他左腿畔微湿,那是在血流下。裤上并不见丹红,浸在这浊浊的脂腻粉气中,沾染在他衣上的只见一点微褐暗赤。
石燃最后没人听到的话还在风中飘。骆寒短歌已竟,静对“七大鬼”。他受伤的左臂不知何时已捉着一只杯子。那是个小小玉杯,玉质并不很好,质色中只隐隐有着一丝温润。他却像是抓着这世上残余的一点淡悟与久远、信诺与相许,眉一剔道:“出手!”
七大鬼神色一变,忿于他这种视自己如无物、也视生死如无物的神慨。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已耸然动怒——江湖中,纵是高名大德何等了得之辈,也从没有人可以如此轻视七大鬼的联袂出手。
连他们的主人张天师也不能!
张天师出于汉末张道陵一派。汉末“五斗米”与“太平道”声势曾煊哧一时,千载之后,犹有余烈。此代张天师法号‘道得’,武学识见、胸怀澈悟,俱超前人。曾以前人阵法加上自己心得与道府秘技合揉而为“鬼蜮”一阵。这‘鬼蜮’一阵,据江湖传言,当真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与少林‘罗汉’,武当‘真武’鼎足而三。这阵法世无所传,张天师独授与膝下九大鬼。
九大鬼极为颖悟,得此狂喜。七年之前,他们苦心修成之后,曾于龙虎山巅之‘天师顶’试演。一操之下,当真沙飞石走、风云变色。连张天师看罢也骇然色变,叹道:“再过几年,你们此阵大成之日,必不可再以九人同使,否则雷殛电掣,必干天和,必遭天遣。”
他掐指算了算,才又道:“到时你们最多只可七人共用,否则,只怕我也会遭天之忌。嘿嘿,嘿嘿,如果那时你们有七人联手,就是我老道、这创阵之人,如入阵中,走不走得出去还是个未定之数呢。”
他一向很少对人假颜。九大鬼虽不敢奢望可以就此以此阵困住他们仰为天人的张天师,但心中自负,已是顾世无俦。三年之前,他们就已遵命不再九人同演。今日他们顾及骆寒一剑之利,虽嘴上轻忽,却已打定主意要以此阵殛裂骆寒于秣陵城外。
——他们当然有资格自信与骄傲。自北宋开朝之一代宗师归有宗之后,张天师可说已是震砾百代、硕果仅余的宗师之一,与文府文昭公、徽中鲁布施号为“宇内三宗”,一在官、一在道、一在商,大隐巨伏,无人不敬。骆寒又何物小子,敢轻视吾等乃尔!
骆寒却将身子一侧,倚靠在骆驼那温暖的背上,如塞上闲坐、目领长风一般,全不在意身边渐渐已成之阵势。
他面上神色如不耐伤痛,微微泛白,把他微褐色的看来本极为果毅的肤色神情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
除了他,怕少有人能把勇锐与柔细如此奇妙的结合在一起。
他一指玩杯,一手抚剑,心中却在低哦:
酒罢已倾颓……
——当年是谁曾操琴而歌,歌道:‘酒虽已倾颓’呢?
腾王阁外的月华色犹在眼——如今,倒真是枯水长天折翼飞了!
他腿上有伤,以之对撼以轻功卓越著称的七大鬼已实有不便。他心知此役再难讨巧。七大鬼谋定而至,袁老大把他们放在第三波围袭,只此一点,就可以料定逃生不易了。
——死只是一场沉睡吧?不见得比这黯黯难明的生更加难捱难耐。
田野风烈,七大鬼背上披风猎猎而抖,人人俱欲搏风而起。
只听刑天忽喝道:“那好,我们就废了你,一完袁老大之命,一报七弟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