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芸年近五十,时光却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丝毫沉重的痕迹,她下楼的身影依旧像一朵粉花旋转飘至,往那儿一站仍然婷婷袅袅。
盛腾飞跟在后面,挂着一脸对于盛骁不先打个电话就突然回家的不满也下楼了,仿佛这个儿子和他是冤家对头。
至于盛骁到底是不是盛腾飞亲生的,这一点其实毋庸置疑,且不说当年韩小芸是个多么矜持自爱的姑娘,就说盛腾飞往百货站门口一站,别人也不敢不长眼。
盛骁的几个叔叔都说从背后看盛骁就跟他爹年轻时的身形一模一样,活脱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小子的长相明显比一般小孩更讨人喜欢,但盛腾飞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亲儿?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盛骁也曾一度感到很无辜,直到后来他懂点事了,渐渐发现每次他一开门,家里的气氛都很祥和,而他一走进来,空气就开始变得凝固、尴尬。
盛腾飞的二人世界容不下第三个人,亲娘勉勉强强,亲儿越远越好,要不是碍于韩小芸在,他二十多年前就想对刚能听懂人话的盛骁说:我给你盖个房子,你出去住吧。
韩小芸看到儿子回家高兴极了:“你爸的裤子怎么在你那儿?先放一边,坐下我看看你。”
这一看她就看个没完了,既挑三拣四,又百般心疼,嘴里不住地骂他没良心,骂完了又嫌他没吃胖,说他在外面没照顾好自己。
韩小芸年轻时做家务的水平稀松平常,饭菜烧得也马马虎虎,好在她命好,后来干脆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怎么干活了,现在只有“儿子回家”这种大事发生才能劳她亲自出手。
她用小刀把水果切成小块,拿牙签一个个扎起来摆在小盘里,在盛骁吃水果时她从盛骁身上揪下来了不知哪儿沾到的一根羽绒。
她儿子身上掉下来的一粒灰都是白的,更别提捏下来一点儿东西是多么有趣的事了。韩小芸捏得乐在其中,不一会儿又发现了两三根,兴奋得不得了。
喂食,顺毛,母子俩就像自然界里的两只动物,雌性把崽儿揽在怀里疼爱。
这种时候雄性的存在显得多余且破坏气氛,盛腾飞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保持缄默。见韩小芸捏毛捏得起劲儿,他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见缝插针开门见山道:“你和任矿长家的小子还有没有联系?”
盛骁被塞了满嘴的水果:“没有啊,早就不联系了。”
盛腾飞似有不满:“为什么不联系?你们不是同学吗?”
“说多少遍了我跟任远不是同学。”盛骁不耐烦,转而对韩小芸解释,“他在西矿高,我在县一中,这俩校名都不一样,怎么当同学啊?是不是啊妈?”
“是呀。”韩小芸道,“你爸太忙了,爱忘事。”
盛腾飞学问不高,但脑子非常好用,他并不是爱忘事,只是他潜意识里希望这俩人交往密切,关系越深入越好。
他疑惑地回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是初中?”
“人家上的是矿业集团里面的小学初中,我就在前面那条路的学校上的。”盛骁打消他爹的念想,“你别合计了,我们俩从来没一个学校过,他还比我大一届。”
盛腾飞沉下脸:“我怎么记得他以前经常来找你玩?”
盛骁无奈,睁大眼反问:“谁不喜欢找我玩?”
并非盛骁臭美,而是当年事实确实如此。
盛腾飞一开始建的那个小洗煤厂不到一年就回了本,其后几年一直像个大型atm机似的不停地往外吐钱,但他当时是为了尽快和政策接轨随便找了块地皮建的厂,后来有关部门的要求一严再严、检查的项目年年增多,那个小厂就应付不了了。
彼时他累积的资金和资源在同行业中已经遥遥领先,大手一挥,没怎么勒紧裤腰带就找煤炭工业设计院的专业人士重新设计了一个。后来几经扩建改造,选煤厂越来越科学规范、技术集中,无意之中还成了全国中心选煤厂里的行业标杆。
西北地区人家喜欢生儿子的风气相当严重,和盛腾飞有业务往来的人每家每户少说都有一个小子。大人们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小子们也在底下称兄道弟,一来二去自然就相熟了。
盛腾飞乐于见到盛骁跟矿井领导们的儿子交好,这对于不单独依附某一个矿井生产经营的中心选煤厂有数不清的长远利益。那年采空区地表沉降问题初显,矿井引入重介质选煤将部分煤矸石不出井回填势在必行,具体怎么操作还没有传出风声,只知道个体选煤厂前景似乎不甚明朗。
在那种情况下,盛腾飞一个矿都不想放过,巴不得他儿子能和周围所有矿长的亲儿拜把子,确保将来原煤获取途径和数量不受影响。
盛骁不负他爹所望。他上高中时正值盛腾飞的厂房又一次扩建,盛腾飞单建了个小楼给男孩们当娱乐室,流行k歌时装修了一间k歌房,流行网吧的时候装了一间机房,再加此地有盛骁在,自带招蜂引蝶效果,那幢小楼很快成了男孩们的小型娱乐中心。
十几岁的男孩们不知疲惫为何物,前一晚半夜才散场,第二天早晨就偷偷从家里随便摸一辆车,说来就来,任远也是其中之一。
盛腾飞忽道:“任远结婚了。”
偌大的客厅霎时间静了一瞬。
盛骁直面他爹的目光,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静默了几秒,他小声试着问了一句:“随我的份子了吗?”
韩小芸:“放心,我给你随了,包了个大的。”
“嗨,吓我一跳。”盛骁朝韩小芸可怜兮兮地拍拍胸口,“我爸吓我,他不说话我以为没随我的份子呢,那多不显好啊。随了就行,结就结了呗,跟我说干嘛?”
“你不随人家也不一定想得起来你。”韩小芸笑道,“他结婚的时候摆了200多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