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叫他苦恼的是,这一次,他碰到的竟是一只无影手!
先前,他的对手都是有形的,阎文应就是阎文应,吕夷简就是吕夷简,靶的也很明。阎文应有罪于皇后,他要阎文应对皇后之死负责;吕夷简用人唯亲,他上《百官图》告他。可现在呢,他找不到真正的对手!但那对手,似乎又无处不在。那是一只真正的无影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给你一刀,地方与角度也都无法预料,让你防不胜防,躲不胜躲,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这实在可怕极了,也叫他灰心极了,已不只是苦恼了。
而他对这一切,是没有多少心理准备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这么大张旗鼓。
就他的性格而言,虽然清正廉直,却缺少做大事的勇气、魄力与义无反顾的决心。他较为细密,较为谨慎,实施具体事务可以很周到、完满,但要开创大局,摧枯拉朽,除旧布新,他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他可以做将,但难以挂帅。与他常在一起的韩琦,比他粗疏,比他空洞,却也比他阔大,更有担待。如果让他与范仲淹调个个儿,局面或者会有些改观,也说不准。历史毕竟没走这一步,谁能真正说得清呢?不过,要从后来的情形看,他甚至还比不了仲淹。
仲淹的内心深处,或者已经萌动了退意?但至少,他暂时还没有任何表示,似乎也还缺少能够有所表示的机会。为滕宗谅辩护的时候,他虽说过引咎辞职的话,也提出了去向,那多半是一种说辞,并没有多少真意。
但仁宗皇帝,却抢先动作了。
他先是在迩英阁飞白,除写了一篇《危竿论》,又一口气写了十三轴大字。写好之后,就让内侍陈舜封宣丁度、曾公亮、杨安国等几个翰林学士进来了。
迩英阁与延义阁,都是仁宗于景祐二年盖的。迩英阁在迎阳门东北,延义阁在崇政殿西南,都不大。迩英阁是皇帝平时修身养性、读书听讲的所在。这几个学士都在这里侍候过皇上,侍候他读书,给他讲过经,杨安国还专门给皇上讲过《无逸》。虽然如此,巴巴地单独召见,无论如何,仍然是一种荣耀,几个学士都很兴奋。
仁宗先拿出那篇《危竿论》,叫舜封:“拿给几个学士看看。你们是行家,看朕这篇《危竿论》,还值得一看吗?”
大家一看,是篇小小的论文,不过是居高慎危的意思,也没有多少新意。但它既出自圣上之手,就又当别论了;除了文章本身,还有文章之外的微言大义呢!
丁度道:“圣上这篇文章,高瞻远瞩,申述居高慎危之意,言简意深,千钧笔力,正是圣君贤帝的胸襟气度,臣等深受教益。如果做大臣的,个个能像皇上教导的这样居高慎危,朝纲何愁不振,国家何愁不治!臣斗胆恳请皇上,能将这篇文章刻印出来,发给大臣,让他们记诵、研习。”
“嘿,也没你讲的这样好!不过寄托着朕的一点意思,倒是真的。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舜封,再将那十三轴大字拿给学士们瞅瞅。”
舜封将那些字纸拿过来,一一展开,几个学士都围着欣赏:“皇上的字,写得越发好了!”
朝下再仔细瞅瞅,原来都是一些语录,一共三十五条,一条说一件事情,无非都是些老生常谈,什么遵祖训啦,守信义啦,好硕学啦,求忠正啦,从民欲啦,戒满盈啦,也还谈到辨朋比、斥谄佞,等等。
大宋遗事 第十六回(2)
仁宗见他们不大明白,便问道:“你们是不是奇怪干吗写这些东西?”
曾公亮道:“请圣上教诲。”
“这都是我读书之暇,没什么事的时候写的,著述权可都是你们臣子。有的是从给朕的奏章中直接摘的;有的则是臣僚们对事时说的,由朕作了概括。大体都与治政有关。你们要,就带回去分赐给大家吧,也是朕心求治的一点意思!”
皇上赐字,这是少有的隆恩,几个学士全都趴在地上感激不尽。
退下来之后,丁度又撺掇着给三十五条语录都作了注释,凑成一卷《答迩英阁圣问》,进给了皇上。
皇上特别欣赏丁度作的那篇序,指着其中的文字夸道:“从来圣明天子,没有不求治的,没有不想治国安邦、纳忠退邪的。关键在于明与威、断。明则不惑,威则善纳,断则能行。这三样是纲,能做到这三样,就无往而不能。说得好极了,就是这么回事。唐宪宗的例子,举得也好。”
据《唐书》上记载,唐宪宗也是个求治之主。每次遇到事情,他都要向臣下反复问清道理,然后再感叹一番:“凡是好事,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你们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希望也能真正动手去做,不要光说空话!”大臣李绛,接过宪宗的话茬劝道:“陛下这话说得太好了!但微臣也与天下百姓一样,看陛下,也只看行动,不光听言论。但愿陛下也能说到做到!”
仁宗意犹未尽,继续说道:“你们不想让宪宗专美于前代,是望我也能言必行,行必果。朕岂能让你们失望!咱们君臣一起努力,都再不说空话,只干实事!”
丁度叩头道:“皇上圣明,做臣子的再没有说的了!”
皇上当时就从问答里面挑出五六件,让丁度转告中书、枢密院,让他们参照执行,不过是些大的办事原则,官话而已。类似的话,光大宋立国,就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跟着,皇上又连下了几个手诏,要二府大臣找一些可以说到做到的急事,抓紧处理。是不是要专门印证他的新作风,就不大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