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淹自己看不重,王拱辰却很认真。他找到得象,问他:“丞相,您干吗不劝皇上,让他听范仲淹的,搞复古?好不容易赶了出去,又要他兼政,不是里外更多出一个范仲淹了吗?”
得象笑道:“急了不是?你张网的耐心哪儿去了?”
王拱辰没笑:“这不一样。他这个根子,拔得越快越好。要不然,就该我们进网了!”
得象仍然笑呵呵的:“有什么不一样?他在朝廷都无能为力,离开朝廷挂个空职,反倒有办法了?”
拱辰还是忧心忡忡:“说什么也是一种威胁,叫人心里不踏实。”
“不用。朝廷没有下梢的事,还少吗?古制那么好复的?天朝立国快一百年了,没行古制,不是也国泰民安吗?”
“既然这样,丞相干吗不阻止他?”
“有这个必要吗?行了文,自动搁置;行不通,自动中止。干吗还要多费唇舌?”
话虽这么说,拱辰还是将信将疑。到诏书真的成了一纸空文,谁也没想到实行,更没人想到检查、督促,他才真正服了丞相,还是老丞相料事如神!
仲淹人在外面,耳朵却一刻也不能清净:朝廷又下令戒朋党了,舜钦他们的事叫他心烦,攻击的言论时时都有……挂名的参知政事既有名无实,何必带着显眼,惹不痛快?
他写了一本奏章,请求辞去参知政事,专知邠州。
皇上问得象:“范仲淹请求辞掉参知政事,专知邠州,是不是准了他?朕想听听丞相怎么看?”
得象说:“陛下,范仲淹一向虚名在外,有些影响。历来大臣辞职,总要交章才准。如果他辞请一次陛下就准了,外面不了解实情,还以为陛下轻慢人才,随意贬黜贤臣,总是不大好。不准他请辞,他要上章称谢,就说明他请辞是假,意在要挟欺诈皇上,固宠抓权。那时再罢他的官,任何人都无话可说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范仲淹还真的走了一着昏招:上书感谢皇上不让他辞职。
得象拿着仲淹的谢章,向皇上奏道:“皇上,老臣不幸真说对了。进奏院转来的范大人奏章,专谢皇上不准辞职的恩典!”
皇上一听,气轰地一下就涌上来了:“果然欺诈要挟朕躬!不是丞相眼力好,朕差点儿还就上了他的当!”
皇上一面恨着仲淹表里不一,一面也就更加相信得象了。得象一箭双雕,得了个满堂彩。
下面的事,就由谏官来收拾了。
说话的是右正言钱明逸。明逸是吴越王钱俶的后代。吴越王降宋称臣,后代全都沦为臣民,在大宋讨官做了。明逸的父亲钱易与堂伯父钱惟演,在真宗、仁宗朝都以文章名世,惟演更是西昆诗派的一个干将。明逸的谏官是吕夷简提拔的,天然与得象相近,知道得象剑锋所向,当即上书,请罢了范仲淹的参知政事。先说他更张纲纪,淆乱朝政,大搞朋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接着,就揭他固宠欺诈。去陕西、河东宣抚,听说朝廷下诏戒斥朋党,心存畏惧,上表称病求医,请求解职;到知道朝廷宽恩不予追究,又上表请知邠州,只请解去参知政事;朝廷加恩留任,他就再不推辞,立即上书称谢。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诈朝廷,固位抓权,立国以来亦属罕见。不尽快予以废黜,以儆效尤,忠直之士,何以自立?
大宋遗事 第十八回(2)
与范仲淹一起请贬的,还有一个富弼,罪名也是一样的:朋党乱政。
皇上都恩准了。仲淹丢了参知政事,为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富弼丢了枢密副使,为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京东、京西路安抚使。
富弼虽一样丢官,却丢得惊心动魄,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不是做了河北宣抚使,去了河北吗?事情完了,该回来述职。可快到京城的时候,却有内侍口宣皇上圣旨:“河北宣抚使富弼接旨:着富弼就地停留,不得进京。”
既无慰劳,更无奖掖,也不说什么事!他原是个有前科的人:为刘六符讹诈成功,不是有人上书请杀他以谢天下吗?现在遇到这样一道不明不白的非常口诏,他怎能不慌?吓得觉都不敢睡了!
好歹第二天就接到圣旨,贬职去郓州知州,不必陛辞,有奏章可交进奏院转递,即刻动身赴职。虽贬了官,人却平安无事,他反而有几分欣喜了!蓦然想起范仲淹过去说的话:“皇上春秋鼎盛,一旦开了杀戒,往后要是手滑了,你我能保住没事儿吗?”又出了一身冷汗,不禁叹道:“还是范六丈高明呵!”
另一个丢官的是杜衍。降诏免范仲淹、富弼的当天晚上,皇上就让内侍锁了翰林学士院,叫学士草诏罢杜衍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一直蒙在鼓里。
杜衍这个人本来就缺少霸气。自己的嫡亲女婿,罪不当罚,他却一点办法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到苏州去当了寓公,其他也就可以约略想见了。但他又丢不掉那一点忠介:范仲淹他们纷纷离朝,原来行的事陆续都要被腰斩,只有他一个人勉力苦撑,保一点是一点,拖一时是一时。本来没有力量,还愣充中流砥柱,那结果能好才怪!
蔡襄不是与欧阳修、余靖一起上台当了谏官吗?眼见朝中政事纷纭,他原来谏阻的陈执中照样做了参知政事,知道朝中不可久居,就借口双亲年老需要侍奉,上书请调回福建老家去做州官。杜衍想留他,也还是苦苦周旋的意思。
他启奏皇上:“陛下,谏院眼下正缺人,几个谏官又纷纷要走。是不是恳请陛下,最好能留下他们!”
皇上点点头,并没说别的。
回到中书,杜衍要堂吏起草了行文劄子,自己先签署了;又叫堂吏拿给得象签署,得象也签了:他与蔡襄是同乡,怎么着也亲近些。
到陈执中那儿,他却不肯签,说:“圣上并没有明说同意,怎么就能行文呢?这事还得请明圣意,才能行文。”
杜衍见他有意刁难,自然作气,当场就将行文烧了。他没想到,这一烧愣是烧出话把儿来了。
陈执中去见皇上,奏道:“陛下,杜衍这一向越来越够瞧了!”
皇上问:“又怎么啦?”
“还是搞朋党那一套,变本加厉!蔡襄他们原是他的死党,他留他们在谏院,无非是继续为非作歹。看他写的劄子,就是铁证。微臣刚要说几句,他竟一把将劄子抢过去烧了,真正岂有此理!陛下正整戒朋党,像杜衍这种人都不清除出朝,整戒朋党恐怕就是一句空话了!”
眼下这话,皇上最敏感,一听就着。免仲淹、富弼时,就顺手捎带,下诏免了杜衍的工部侍郎、平章事、兼枢密使,贬为尚书左丞,知兖州去了。前后算起来,杜衍当丞相才不过一百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