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罗夫的死使伊丽莎经受了最为沉重的打击。她为寻求自由而进行的缓慢且坚定的冒险旅程突然宣告结束。一想起那座遥远的城市和那场博览会,她就会浑身疲乏无力。在那个将自己打垮的隐形对手面前,她感到心惊胆寒。
在巨大的悲痛中,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又重新想起那个原本打算抛弃的生活。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只想在拼命的劳动里忘掉一切。但是那个失落、黯淡的面容却会不时地闪现出来,就像记忆丛林中的神像一样,她又想起他脖子上那颗棕色的胎记来,忍不住又流起泪来。
在整个严冬,悲伤的阴影渐渐消失了。甘特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炉火,饭桌上的食物仍然美味丰盛,全家人又恢复了大吃大喝、尽享美食的日子。生活重新回到了以前的轨迹中。
随着冬天慢慢溜走,尤金脑海里模模糊糊的黑暗也逐渐淡去。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日子在他眼前开始明朗起来。他已经从博览会混乱的记忆里恢复过来:真正的生活又开始了。
在家庭的力量与保护下,尤金明显有了一种安全感,而且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一吃饱饭,就会趴在温暖的火炉旁,贪婪地阅读书柜里那些大部头的厚书,津津有味地品味书页的香味以及封面的浓重味道。他最喜欢看的书是三大本牛皮封面的《里迪帕斯世界史》。书中一页一页足有上百幅插图、版画和木刻。在他还没有开始识字之前,他早已靠这些图画认识了人类千百年的历史演变。他最兴奋的莫过于那些描绘战争场面的图画了。伴着屋外怒吼的狂风、大树的涛声,他会全身心地投入黑色的风暴里,发泄人人内心蕴藏的魔鬼般的野心,只贪求黑暗、狂风、极速的欲望。人类过去的一幕幕壮观场景在他眼前慢慢展开。他看见埃及的国王们御驾飞驰、战马嘶鸣,他能幻想出许多故事来。当他注视那些神话般的鬼怪、亚述王的胡须以及猛兽般健壮的身躯、巴比伦的城墙时,所有这些都能唤起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悠远回忆。他的整个脑海里全都是一幅幅图画——塞勒斯率领大军冲锋陷阵,马其顿军阵中枪杆矛头林立,塞拉米船上的士兵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碎裂的船桨,亚历山大的盛宴,武土们的拼杀,破枪烂剑,板斧砍刀,一群群的士兵,久攻不下的城墙,奋勇攀登又被掀翻在地的士兵,挂在矛尖头上的瑞士人,马踩人踏,高卢阴森的树林,恺撒大帝的征讨。甘特坐在小儿子身后,躺在一把摇椅里,使劲地来回摇晃着,偶尔越过儿子的脑袋,把浓浓的烟叶汁准确地吐进咝咝作响的炉火里。
有时候,甘特会给他读起莎士比亚的剧本,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抑扬顿挫。常读的剧本有马克·安东尼在恺撒葬礼上的演说词、哈姆雷特的独白、《麦克白》中的有关宴会的那一场景,还有奥赛罗在勒死苔丝德蒙娜之前和她合演的那一幕。有时候,他也会背诵或者朗诵诗歌。他的背诵能力很强,往往都是长篇大段。他最喜欢的诗篇有:“啊,凡夫俗子为何骄傲自大”(他总要补上一句,“这是林肯最喜欢的句子”)。“‘我们都完了,’船长喊道,同时步履蹒跚地走下梯阶。”“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出生的那间屋子。”“99人跟着队长,顺着敌人的脚印走,在微明的晨光里前行。99人只有9人生还。”“那孩子站在燃烧的甲板上。”还有“半里格,半里格,半里格地前进”。
有时候他会把海伦叫来背诵:“路边校舍仍然在,乞丐日中晒,漆树依然绕室长,黑莓藤蔓遍地长。”
等她背到40年后女孩的坟地上长出了荒草,尝遍生活艰辛的白发老人饱经沧桑,却发现谁也不愿超过他,因为大家都爱着他。这时候,甘特就会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难过地摇着头说:“唉,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啊。”
这一段时期,全家人变得更加亲热团结、也更加成熟了。甘特在家人面前肆意辱骂,表现出强烈的情感与气魄来。每天全家人都会期盼着他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能带回生活的趣味和秩序。一到傍晚,他们就会站在楼上,远远地看见他从街角拐过来,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来。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走进厨房,把吃的东西猛地摔到厨房的桌台上,然后又把火重新生起来。他每次走进门都要跟火过不去。他会把柴火、煤块、煤油一古脑儿地全加进火里。等火点着以后他就会把衣服脱掉,在脸盆里拼命地洗起来。他用那双大手使劲地搓着刚修剪完毕、满是胡茬子的面孔,就像拿砂纸摩擦一样。然后,他会把身子靠在门框上,使劲地来回搔着痒。搔完痒以后,他又提起刚才剩下的半桶煤油,哗的一下全泼到燃烧的火苗上,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然后,他从炉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苹果牌烟草,咬下一大段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骂人的话,全然没有觉察到一家人兴奋的偷视。最后,他冲进厨房,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冲着她一边大声地吼叫,一边高声辱骂起来。
由于长年活学活用,他狂暴、任性的谩骂词汇已经具有了修辞的意味:坚定有力、直截了当、犀利经典。他使用的明喻荒谬不堪,纯粹是为了取笑而杜撰出来的。他的这些词汇常常令人捧腹不已,即使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耳濡目染。时间长了,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每到傍晚都会期盼他早点到来,个个兴高采烈。就连伊丽莎本人,也逐渐摆脱了丧子之痛,并从生活中找到了乐趣。但是她仍然担心他的酒疯会再次复发,而且还固执地不愿意宽恕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但是在整个冬天,这些天使般的孩子们在她的眼前欢蹦乱跳,逐渐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她的内心重新浮现出某种希望。他们这一家人可谓自行其是,全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独。虽然人们都认识他们,但却无人愿意做他们的好朋友。这一点很特别——要是以社会地位来划分,他们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了。可是邓肯一家,还有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居们,以及所有这座小城里的熟人,从来都不愿意与他们接近,也从来不会闯入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里具有某种新奇、原始的疯狂,而他们对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扭曲了原本有序的生活规则。至于结交希利亚之流的特殊阶级也同样不大可能,就算他们有这个能力或者想法也难以办得到。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个能耐和想法。
甘特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倒不怎么孤高自赏。因为孤高自赏的人不可能那么热爱生活,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去。
他在家里大发雷霆,发泄怨气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欢快地跟着他,尖声地叫着,听他冲着伊丽莎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条蛇似的从街角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或者每逢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就会把恶劣的天气怪罪到她和她们彭特兰家人的身上。
“我们都会被冻死的,”他大声地说,“我们会在这种地狱一般寒冷、该死、上帝也管不了的天气里冻死的。你哥哥威尔会在乎吗?吉姆会在乎吗?你那个可怜的老爹会在乎吗?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如今我总算落到这个人面兽心、凶暴、残忍、可恶、禽兽不如的人手里了。她是个恶魔,只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痛苦中死去。”
他在隔壁洗手间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嘴里自言自语,而卢克则站在跟前咧着嘴笑着。
“可是他们自己才算真能吃呢!”他突然跳到厨房门口大声地喊起来。“他们可真能吃啊——只要有人给吃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老猪’的那副吃相,嘎吱嘎吱嘎吱地咬着嚼着。”一听到这句话,孩子们全都哄笑起来,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一副愚蠢的馋相,拖着长长的调子想故意模仿已故岳父的那副贪婪样子:“‘伊丽莎,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再给我来点鸡肉?’其实那个老家伙早已经吃得肚子溜圆了,我们只得把他从餐桌旁给抬走。”
如果他的告发过于夸张时,孩子们便会尖声地大笑起来,而甘特也就越发得意了。他一边狡猾地环视着四周,嘴角流露出藐视的笑容。伊丽莎本人常会简短地笑一下,然后粗鲁地大声喊道:“滚出去!我今晚可算是受够了。”
有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情绪往往会变得更加高涨起来,于是便想粗手笨脚地爱抚她。他会用一只手生硬地搂住她的腰,而她往往会变得手足无措,半推半就地想要脱身,嘴里不停地说着:“走开!别碰我!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苍白、难为情的笑容里马上充满了痛苦和滑稽的神色,眼泪差不多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孩子们一见她这种并不常见、不大自然的情感流露时,都会局促地笑起来,然后难为情地说:“哎呀,爸爸,别那样了。”
尤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时已经快五岁了。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害羞的感觉,感到喉咙发痛。他使劲地扭动着脖子,纵声狂笑起来,就跟他长大以后在戏院里看到小丑表演或者令人厌恶、肉麻的场面时那样。从这次以后,他只要一看见父母之间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感觉,像是蒙受了什么羞辱似的。孩子们全都习惯了他们的争争吵吵、大声喊叫的粗暴气氛,如今见到他们这样表达温柔、细腻的情感,反倒令他们很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