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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不到16岁就被送去上大学了。他当时身高已经有6英尺3英寸,体重约有130磅。从出生到现在,只得过几次小病,但是他的个子长得太快,所以难免会使身体受损。他做起事情往往精力充沛,思想活跃,常常弄得自己精疲力竭。他很容易疲倦。
他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他小小年纪就已经饱尝了人生的痛苦和罪恶,但是他始终充满了幻想。由于封闭在伟大的远景中,他逐渐学会了冷嘲热讽,讥笑别人,但是人生的挫折并没有在他个人的生活里留下创痕。他一次次深深地陷在现实的灰色泥沼里。他冷酷、无情的双眼看穿了别人的一举一动。他沉重、痛苦的心在体内酷热难耐,就像铁锭一样。但是他辛苦获得的智慧全部融解在想象的光辉里。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显得很老成,不像是个孩子,可是一旦做起梦来,就跟孩子一样;正是孩子和梦想家的角色才支配着他的基本信念。他也许属于远古淳朴的人类物种,属于“神话制造者”。在他眼里,太阳就是上天赐予的一盏灯,照耀着他伟大的探险旅程。他由衷地相信英雄们的英勇事迹。他相信美人如花似玉的温柔。虽然他自己很少体验过。他相信一切美好、有序的事物,立志有朝一日要从自己的生活中把杂乱无序驱逐出去。他相信爱情,相信所有的女性都是善良而光荣的。他相信勇敢,希望自己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在危急困难的时候不做低劣、卑俗的事情。他为自己的青春而欢欣喜悦,他相信自己会永生不死。
四年之后,当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度过了青春期,爱情与死亡在他的嘴唇上燃烧,但他仍然只是个孩子。
甘特就送他去上大学这件事情表明自己的坚决立场后,玛格丽特·伦纳德柔声地对他说: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去吧,孩子。你就去吧,上帝祝福你。”
她凝视着他瘦长的身子,然后满含热泪转过身对丈夫说:
“你还记得四年前那个穿着短裤来到我们这里的小家伙吗,怎么能想得到?”
约翰·陶塞·伦纳德平静地笑了笑,露出一副疲倦却轻松的样子。
“谁能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呢?”他说。
当玛格丽特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她温柔而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强烈情感。
“孩子,你把我们的心也部分地带走了。你知道吗?”
她把他颤抖的双手温柔地握在自己纤细的手指间。他低着头,双目紧紧地闭着。
“尤金,”她接着又说,“即使你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我们对你的爱也不会比现在更多。我们原来想让你在这里再住一年,但是既然不行,我们就只好让你走了,并把我们对你的祝愿寄托在你的身上。哦,孩子,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你身上的每个原子都是很棒的。你是一位体现光荣和圣洁的天才。上帝祝福你,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这几句夸奖的话就像音符一样沉入他的心海,他仿佛看到了一幅胜利、辉煌的远景。同时也戳穿了他羞于启齿、隐藏着的欲望。爱的力量在召唤着他,但是他的灵魂却望而却步,并对自己的欲望和罪过深感愧疚。
他把手从她的手中使劲地抽了回来,双手紧捏喉咙,像动物一样痛苦地喊叫起来。
“我不能!”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你千万别以为——”他说不下去了,他拼命、盲目地摸索着忏悔的言语。
在离开她之后,过了很长时间,她印在他脸上的那个轻吻——她所给予的第一个吻,仍然像火球一样燃烧着。
那年夏天,他和本恩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了。他们俩同住在伍德森街家的一个屋子里。海伦出嫁以后,卢克重新返回匹兹堡的西屋电气公司上班去了。
甘特依旧住在他的起居室里,但是其余的房间都租给了一位40岁左右、头发灰白、举止轻巧的寡妇。她把他们一个个照顾得服服帖帖,对本恩尤其关心。晚上,在凉爽的阳台上,尤金发现他们坐在成熟的串串葡萄下,听见哥哥平静说笑的声音,看见香烟在黑暗中画出的红色弧线。
家里最沉默寡言的本恩现在也比以前更加安静、忧郁了。他每天进出家门,满面愁容、举止粗鲁。他和伊丽莎的谈话既简短又冷嘲热讽;他几乎不同甘特说话。父子两人从来不会坐在一起促膝畅谈。他们的视线从来都不接触——父子之间存在着一种莫大的羞耻,这是父亲的羞耻,也是儿子的羞耻。这是一种始于娘胎的神秘的羞耻感,它超越了现实生活,让所有的人都难以启齿,令他们沉默不语。
但是和尤金在一起的时候,本恩会比以往更加自由地畅谈。晚上他们俩喜欢坐在各自的床上看书、抽烟。本杰明·甘特常常会强烈地谴责生活中的痛苦和苦难。每次说话的时候,他总会阴沉沉、慢吞吞的,就像他念书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非常艰难地吐出来。但说着说着,他的语速就会变快,感情也会越来越浓厚。
“我想他们一定跟你哭过穷了,是不是?”他扔掉了香烟,然后问。
“嗯,我得省着花才行,千万不能浪费。”尤金回答。
“哎——呀!”本恩说,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他撇了撇自己的薄嘴唇,轻轻地笑着。
“爸爸说,不少大学生都在餐厅里当服务员,靠打工养活自己。或许我也可以干那种活嘛。”
本恩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弟弟,用满是汗毛的胳膊支着自己的身体。
“听我说,阿金,”他严厉地说,“别做他妈的小笨蛋了,好吗?有了钱只管花。”他恶狠狠地加上一句。
“嗯,他们送我上大学,我应该感激才对。我得到的比你们其他几个得到的多得多。他们为我付出了许多。”尤金说。
“为了你?你这个小傻瓜!”本恩皱着眉,厌恶地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你不要让他们得逞了。他们指望有朝一日你能出人头地,也好给他们的脸上多贴点金。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把你送去上大学,还差两年呢。别犹豫了,他们给你的钱只管花好了。我们其他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抓住一切机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全部。我的天!”他狂怒地大声说着,“他们宁可把钱放在该死的银行里烂掉,也不会给别人发挥一点用场的,你说呢?阿金,尽量多要一些。到了大学,你的钱要是不够花,不够跟同学应酬,只管向老头子要。在家乡这里,你从来没有机会扬眉吐气,现在你要出远门了,可别把这个机会给浪费掉了。”
本恩点起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妈的,怕什么!”他说,“我的天哪,我们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尤金在大学第一年里,感到孤独、痛苦、失败。就伴随着尤金的生活。刚入学三个星期,他就成了众人捉弄的对象,和他有关的经典笑话足有半打。同学们笑他对学校传统知之甚少,而他轻易就会上当受骗变成人们的笑柄。他是有史以来最幼稚的大学新生:他在教堂里全神贯注地倾听布道,牧师是一位戴着假胡须的大二学生;他勤奋钻研、态度认真地备考大学手册里的内容;还有一次,当他和另外的50名同学被选入文学协会的时候,只有他一人莫名其妙地站起身发表入选感言,险些把在场的人笑破肚皮。
人们对他个人行为的取笑——虽然有些残忍,但其实都只是一阵空洞的笑声,而且也是美国所有大学里司空见惯的一种起哄现象——风趣、夸张、全国各地都是这样——这些恶作剧在他内心深处形成了一定的伤害,而他的同伴们却几乎没有觉察出来。他之所以受到众人的瞩目不仅因为他洋相百出,而且缘于他那副孩子气的娃娃脸、瘦长笨拙的身体,以及像剪刀一样的瘦腿。大学生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从他的旁边经过,他顺从地向他们致敬,内心却很不好受。那些没有出过洋相、比他聪明的同班同学,个个笑容满面,得意扬扬。每次看见他的那副神态,都会使他气得发狂。
“笑吧,笑吧,笑吧——他妈的。”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生平第一次开始痛恨起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和事来。他开始厌恶并嫉妒那些天性不愿意离经叛道、中规中矩的行为——那些手臂、腿、手、脚和体型都千篇一律,穿着成批加工出来的服装,显得舒适而自然。那些五官端正、外表俊美、中规中矩的人,他一见到就很厌恶——那些脑袋空空的帅小伙们头发梳成了中分,油光可鉴。他们显得自信、沉着,特别适合于在舞池里翩然起舞。他恨不得看见他们中哪个人出洋相——绊倒在地,然后四脚朝天,放个响屁,当人们聚集过来的时候掉颗纽扣或者露出衬衫的边幅,而他本人却浑然不觉。但是他们偏偏从来不会这样失态。
他每次穿过校园的时候,有不少同学会透过窗户喊叫他的名字,那些喊声里带着嘲弄的味道,然后他会听到一阵窃笑声,气得他咬牙切齿。晚上,他躺在黑乎乎的床上,羞耻得紧紧捏住床单,脑子里胡思乱想,想到不断膨胀的自尊心,想到教室里扎堆的学生,感到一切都带着嘲笑在他的脑海里沸腾。他握紧拳头,猛吼一声。他想把耻辱的一刻全部抹掉,让既成的事实全部消失。他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他的大学生活从一开始就处在这样一种乱七八糟的境地,永远难以忘掉。接下来的四年里他只希望默默无闻地度过。他看见自己穿着小丑的衣服,自卑地想起以前的远大梦想。
在学校里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也没有朋友。他对大学生活的概念只是一种浪漫的模糊印象,他读过的书给了他一些启发,但是脑子里总幻想耶鲁的史陀佛、年轻无畏的弗雷德,以及一些年轻、快乐、热情的同伴们手拉手,齐声欢歌的景象。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述过美国大学生活的基本状况,也没有人告诫过他大学的各种禁忌。所以,他在一种完全陌生、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就跟他今后所有的新生活一样,而他梦里陌生的世外桃源却与此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