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肖俊英问罢,站起来。大家面面相觑。
这时,宣富贵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俺要告石狗子睡俺婆姨,还偷俺的救济粮!俺要他加倍赔俺救济粮!”
宣富贵的几个孩子牵着他们傻妈妈衣角,靠在妈妈两侧,呆呆地看着这群大人们。而宣富贵的傻婆姨,双手搂着分别站在自己两侧的两个最小的孩子,刚才还在傻咧咧地哭,现在竟在傻咧咧(冽冽)地笑。
看那傻女人宣荷叶,虽然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且脏,模样竟也是端庄的。这倒真应了当地一首顺口溜,“河阴龟峁山,十家九姓宣,女人都是花,插在牛粪上”。所谓插在牛粪上,是指这里的男人长得都不如女人。
不过这位赖十三宣富贵,如果不是他那赖名声和一身又破又脏的衣裳,倒称得上龟峁庄一条像模像样的汉子:高个头,长方脸,有棱有角。只是那脸那头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过了,满脸污垢,头上沾满草叶土尘,头发乱如绞丝又带有自然卷曲,大概总有一年半载没理过了,从后面看,倒像一个被人扔在垃圾堆里的一个肮(胺)脏的巨大洋娃娃。
肖俊英见大家都不说话,又瞅一眼白东明和公孙龟年。
白东明显然还没有从这件猛然出现事件的惊讶中摆脱出来,也以询问的眼光看着她,似在说,老肖,你看这事怎处理?
公孙龟年,却怔在那里如一尊石雕,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宣富贵的傻婆娘和她的孩子们,表情似乎是面对一片空茫,似冰似木。
唉,看来此事只有我老肖来处理啦!这个宣石狗啊,想女人都想疯了,竟对人家的傻老婆也要耍流氓!肖俊英虽然是这样怒冲冲地想着,但却扭头柔声柔气对宣富贵问,“宣富贵,你说怎么办吧?通知乡派出所,把宣石狗抓起来,法办呢?还是,”肖俊英扯过被张小燕放在方桌上的,那张宣富贵头顶过并画了圈圈的牛皮纸,抖了抖,继续问道,“还是上告法院,打官司?现在我就讨你个主意,宣富贵,你说吧,怎办?”
宣富贵闻听肖俊英这么一问,先是歪过头去不说话,后来一下子蹲在地下,低下头,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一样哭起来。边哭边说:
“俺也不是想叫他住法院嘛。你石狗子是俺弟哩,你对俺好,你对俺家好,你教俺别偷别懒要学好,你给俺家送吃送喝还帮俺种地,俺都记着嘛!可可……你怎能睡俺婆姨?呜呜呜……”
肖俊英听着宣富贵的哭诉,油然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扭头看一下白东明和大伙,除公孙龟年外,她发觉,大家也都听出其中的别样味道,本想再详细对宣富贵询问下去,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大殿的门口外和窗户外,已经围下不少村民。于是,忽然改变主意。
肖俊英拉起宣富贵,和颜悦色地说:“富贵啊,你先带婆姨和孩子们回家去。白队长要去县里赶车,到省里开会,等我们送走白队长,我去你家,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这事到底该怎么处理。你说好吗?”
说罢,也没等宣富贵点不点头答应,肖俊英就招呼张小燕和刘淳两个年轻队员道:“小燕刘淳,你们快送老宣他们回家!”
张小燕和男队员刘淳走过来,两边各挽住宣富贵一条胳膊就要往外走。张小燕招呼着宣富贵老婆和孩子们,也跟着走了岀去。
送走宣富贵(宣石狗),肖俊英和公孙龟年急忙督促白东明上路。
白东明骑上自行车,还回过头来喊道:“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好。”
肖俊英和公孙龟年看着白东明骑车走远了,拐了弯,才往回走。还没回到队部龙王庙,突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朝小庙奔来,是村妇女主任樊巧珍。樊巧珍走到肖俊英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
“肖队长,出事了。石狗子喝毒药啦!”
036
宣石狗家窑洞,座落在老宣头家所在山坡的对面,即沟东面一道较为平缓的斜坡上。他家下首,即靠近沟底一块二亩见方的平坝上,是龟峁庄行政村最惹眼的那幢凹字型的二层砖石小楼,小楼被一个几乎是正四边型的青砖院墙,围在中间靠里。小院整年铁门紧锁,至少是扶贫工作队进村以来,没见有人来过。这就是老宣头小女儿宣素青的家。
老宣头孪生女儿宣素兰宣素青两姐妹,长大后,出落成河阴县出了名的俊女子。宣素兰从小学习好,读书读到中师,毕业后当了小学教师。由于家境困难,也由于小女儿宣素青从小学习不用功,小学毕业后,老宣头就没让她再读书。18岁那年为她招了个倒插门女婿李谈天,成了家。
李谈天,城关镇东关村人,家穷,小学没毕业就缀学回家种地。由于弟兄多,27岁尚未找上对象。后来经人说合,就来到离家六十里地的龟峁庄入赘,与18岁的宣素青结婚成家。当时的新房,就是现在公孙龟年住的那孔窑洞。这幢小楼是发家后盖的。至今仍是龟峁庄惟一家砖瓦房。
李谈天一表人才,人也勤快,心灵手巧。除帮助老宣头作务那几亩承包田外,得空还帮助乡邻碹窑盖房,打铁修机具,割家具做木工。在家对岳父和媳妇都非常好。村里人说,老宣头前世修下的,招了个比亲儿子还要好的好女婿。但有一样不顺心,结婚多年,宣素青都没有开怀生育。
一个穷家,几亩薄地,家里活再多,哪够小伙子干?何况,媳妇宣素青也能劳动,岳父老宣头年纪虽过花甲,但身板结实,原本家里这点活就是老头一个人干也就行了。所以刚刚改革开放那阵子,谈天一边在村里开石料烧石灰一边就思谋着,不如趁冬闲到外面闯一闯,挣点活泛钱。和媳妇、岳父商量,他们也都同意,哪想这一去,倒把个家业给创大了。
开始,李谈天跟一个浙江人在县里、地区给人家打家具。
后来,李谈天又和妻子宣素青,在县城开过一段时间小烟酒铺,那烟那酒并非是批发的,而是姐姐宣素兰丈夫、比他李谈天还要小两岁的陶重农送的。那时陶重农已是河阴县委书记,几乎每天都有人送烟送酒。陶重农为照顾自己的小姨子夫妇俩,就让他们在城里开了个小小烟酒店。可开了一年多时间,一是陶重农就升调地委工作离开河阴了,二是李谈天觉得靠一个当官亲戚供货开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把小店关了。
再后来,李谈天又到一家建筑工程队当小工、大工;又拉起过一个草台班子,自己当工头,干过承包建筑工程;最后,在积攒了点钱之后,干脆成立起自己的建筑公司,起名叫谈天工程建筑有限公司,成了河阴县巨富,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并且在县里盖了自己的别墅。
李谈天发了,但不忘本,既不抛弃糠糟之妻,也孝敬岳丈。他先把妻子带了出去,又要把丈人带出去,可老宣头死活不离龟峁庄。没奈何,他在龟峁庄又盖了这座小楼,说是让岳父住的,另外他们俩口子也回来休个假什么的,也住住。可老宣头倔得很,就是不住,就是不离他那个烂窑洞。甚至从这座小楼盖成以来,老头子连一步都没有踏进去过。因而,这座鹤立鸡群,内部装修富丽堂皇,家具一应俱有的二层小楼,就一直锁着。倒是老宣头的亲侄子,村委副主任宣石狗时不时地出出进进,其实也不是他在住,而是为了给堂姐宣素青夫妇看看门子。
宣石狗家的土窑洞,就在这座小楼后面,一个小山坳的山崖下。
肖俊英、公孙龟年和妇女主任樊巧珍,走进小山坳的时候,山崖下那个连围墙也没有的小院子里,正乱成一锅粥。
宣石狗脸朝下,正趴在两条板凳架起来的一块门板上。
几个年轻男人有的在压宣石狗后背,有的拿木楔子在撬他咬紧的牙关,期望他呕吐。他们刚刚给他灌了一肚子大粪,地上,门板上,宣石狗本人和几个灌他大粪的年轻人身上,到处都是粪便。整个小院子和小山坳里,着弥漫着一片浓烈的大粪味。这是农村抢救服毒之人一种土办法,拿茅厕中的大粪灌进服毒者胃里,以便让服毒者呕吐出胃中服食的毒药。
一些上了年纪的婆姨们,则大都在窑洞里,为宣石狗的母亲说些宽心话。宣石狗母亲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老太太盘坐在土坑上,一声声“儿呀,你为甚要走这条路”“你死了还让娘怎活呀”,呼天呛地,哭喊着。等到肖俊英他们来到的时候,老太太的哭喊声,似乎已经纯粹变成了一种民歌长调般如歌如诉的歌唱;而且内容也转向了对早死丈夫怀念之情的倾吐:
啊咳咳咳,我的天呀,
山顶顶上盖庙还嫌个低呀,
人棵棵里就数着个好人你呀;
俺只说你是松柏树冬夏常青呀,
哪知道你是杨柳树一时新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