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必须将全部精神集中在下面所述的显著转折点上面了,因为,这不但占据着这位导师一生的最后几年时光,同时还使他告别他的官职和学区,踏入另一种生活境域,乃至死亡。尽管他以忠贞不二的态度来执行他的职务,直到离职的一刻;尽管他深得门人和同事的信赖,直到挥别的一天;但我们将不再继续描述他处理公务的情形,因为,如今我们发现他已因在他的内心深处厌倦这个职位而开始转向另外的目标了。他鞠躬尽瘁,已以职务上的种种方便运用了他的能力,而今已经到了伟人转身的关头,必须离开传统的服从小径,踏上没有足迹可循、没有经验可引的新路,转而信赖那至高无上、无法界定的力量。
他一旦意识到此种情况已经出现了,便冷静地将他目前的处境和可能的应走之道做了一番思量。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达到了一个既有才能,又有野心的卡斯达旦人始可认为值得努力争取的顶点。而使他达到这个地位的,既非野心,亦非努力。他既没有尽力博取荣誉,也没有存心僭取高位。因为,对他而言,官运亨通几乎是违反本身志愿的事情;因为,韬光养晦,过一种没有公务缠身的自由研究生活,才是与他自己的欲望较为切近的事情。他并没有特别重视做官可得的那许多利益和权力。实际说来,他上任不久之后,似乎就已厌倦了某些荣誉和特权。尤甚于此的是,他一向将最高委员会的政务和管理工作视为一种精神负担——尽管他总是凭着良心全力以赴了。甚至是他本身职务上的那个独特无二的工作,亦即珠戏选手英才小组的训练,虽然有时亦可使他感到快乐,而这班英才亦皆以他为荣,但到后来,似乎对他也成了一种苦多乐少的事儿了。真正使他感到欢喜和满足的事情是教学,而他在教学的当中体验到:他教的学生年纪愈轻,他得的快乐和成就也就愈大。因此,使他感到怅然若失的是:他的职位为他带来的学生,只是青年和成人,而非儿童。
不过,此外还有别的一些考虑、经验,以及感悟,促使他对他本身的工作和华尔兹尔的许多情形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至少使他将他的职位看成了展现本身长才的一大障碍。这里所说的事情,有些是已为我们大家所知的,有些只是我们的推测而已。珠戏导师克尼克,想要摆脱公务的束缚,以便从事虽欠堂皇,但较热切的工作,这种想法对吗?他对卡斯达里的现状所作的种种批评,是否适当?我们究该将他看作一个勇敢的拓荒者兼无畏的战斗员,还是将他视为一种叛徒——假如我们不认为他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的话。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打算不予追究,为什么?因为它们已经受到太多的讨论了。有一个时期,此类问题的争论,曾使整个学区分为两大阵营,直到如今仍未完全散场。尽管我们自认是这位伟大导师的知恩敬慕者,但我们却不愿在这种争论中采取某种立场;对于约瑟·克尼克其人及其生平所作的那些对立看法,最后终将出现的必然综合,很久以来早就开始形成了。因此,对于我们所敬爱的这位导师的往后生活小史,我们既不想批判,亦无意改变,只是尽可能忠实地叙述出来。不过,适当地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史实;我们宁愿称它为一种传记,由真人实事和纯粹谣传糅合而成的一种故事,就像从种种不同的清泉和涡源流泻而下,流到这个学区的我们——他的后代——之间而形成的一条流水。
约瑟·克尼克正在想到如何才能找个呼吸新鲜空气的门路之时,出其不意地碰到了一个几乎已经被他忘记的人物,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年轻时代的对手普林涅奥·戴山诺利——一个曾为卡斯达里出过大力的古老家族的后裔。这个曾是英才学校寄读生的人,如今成了颇有影响力的角色——身为众议院的议员,又兼一家报社的政论撰稿人——系因公务来到这个学区的最高委员会。主管卡斯达里预算的委员会每隔数年改选一次,而戴山诺利此次恰好成了这个委员会的一个成员。他第一次以此种身份在希尔兰教会组织董事会举行的一次会议中出现时,这位珠戏导师恰好也是与会的一个。这一次的碰面,不但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产生了若干后果。
关于那次聚会的资料,部分来自德古拉略斯,部分出于戴山诺利本人。因为,我们对于克尼克这个时期的生活情形不甚了然,而戴山诺利却再度成了他的好友,甚至成了他的知音。
在他俩暌隔数十年后首次碰面的时候,发言人像平常一样,向各科导师引见预算委员会的几位委员。当克尼克听到戴山诺利这个姓氏时,他不禁暗自吃了一惊,惊讶自己竟没有立即认出这位青年时代的朋友来。但他随即弥补这个缺憾,省掉官礼和问候的常套,微笑着伸出他的右手,同时审视对方的特色,想要找出使他未能认出的改变部分。开会期间,他的视线不时溜向那张曾经熟识的面孔。因为戴山诺利不经意地以他的导师头衔向他打招呼,致使约瑟不得不两度要求他恢复童年惯用的小名(教名)称呼,他才改口。
克尼克记忆中的普林涅奥,是个精神勃勃、能说会道、聪明外露的少年,既是一个优秀学生,同时也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俗世青年,不但自以为优于离俗的卡斯达里人,而且还时常逗弄、取笑他们。尽管他也许曾经有些虚浮,但他也曾心胸开阔,绝无小家之气,故而也曾将他的同学吸引在他身边。实在说来,有些同学简直被他那副好看的长相、那种自信的神情、浑身的异域气息,以及俗世的好客精神迷得眼花缭乱。数年之后,在他的学生时代即将结束之时,克尼克曾经与他再见一次,所得的印象是颇为失望;在他当时看来,普林涅奥显得肤浅而又粗俗,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那种魔力。当时他俩的诀别,显得颇为冷淡。
现在的普林涅奥似乎又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最显著的是,他似乎已经完全丢掉或失去了年轻时的欢乐,他的喜欢与人交往、争论、谈话,他那主动、积极、好胜、外向的性格,似乎也都不见了。他在遇见老友时所现的那种冷漠,与克尼克打招呼时所现的那种沉滞,以及在接受约瑟以乳名相称的要求时所现的那种犹豫,在在都显示出他在外貌、神态,以及言谈和举止方面也都有了显著的改变。这种拘谨和局促取代了从前的大胆、率性,以及热情。他变得驯服、沉默、退缩了;这也许是僵化了,也许只是厌倦了。他年轻时的魅力隐退了、消失了,不过,以前那种虚浮嚣张的气焰也都不见了。他整个儿的人,尤其是面部,似乎都被痛苦的表情烙上了残破而又高贵的印迹。我们这位珠戏导师一面随着会议的程序跟进,一面留心发生在这人身上的变化,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压服了这个曾是活泼大方、英俊洒脱、热爱生命的人,而在他的身上烙上了这样一种痕迹。克尼克心想,那也许是一种异样的折磨,是他自己从未尝过的痛苦,而他愈是揣摩,愈是探究,对这个受苦的人也就愈感同情。而与这种同情与友情混在一起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感到他自己好像应为朋友的这种痛苦受到谴责,感到他自己好像必须以某种方式加以补偿才是。
他对普林涅奥的苦恼原因作了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后又逐一推翻之后,终于发现:展露在此人面上的这种痛苦表情极不寻常。那很像是一种高贵的,也许是一种可悲的痛苦,而它的表现方式也不是卡斯达里所可见到的一种。克尼克忆起他有时曾在居俗之人面上见过的一种类似表情,只是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显著,如此迷人的一种样子而已。他由此明白,他也曾在古人的造像中见过这种表情,也曾从学者或艺术家们的画像中见到过一种半病态、半命运的悲哀、烦恼、孤独,以及无助的神情。在这位既有艺术家善观表情秘密感性,又有教育家擅体性格层次悟性的导师看来,世人的脸上具有若干面相学上的特征,而他纵然不将这些特征纳入一种体系,也可以直觉地感知出来。举例言之,他既可以看出卡斯达里人和世俗之人所特有的一种大笑、微笑,以及表示欢乐的样子,同样的,亦可看出居俗之人所表现的痛苦或悲惨的神态。现在,他在戴山诺利的脸上看出了这种居俗之人的悲惨以最高的纯度和强度展示着,就如这张面孔有意代表许许多多的面孔一般,就如它要具体呈现群众的内在疾苦一般。
他被这张面孔困扰、感动了。他似乎感到,俗世将他这个失去的朋友送回此地,好让普林涅奥与约瑟能够真真实实、正正当当地分别代表俗世和教会,就像他们曾在学生时代以辩论的方式做过的一样,是一件颇有深意的事情。而使他感到更为重要,更有象征意义的是:俗世以这副满布苦恼的孤独面孔为卡斯达里带来的,不是它的笑声,不是它的生活之乐,不是它的权力滋味,不是它的粗杂,而是它的悲哀,它的痛苦。戴山诺利之避他胜于找他,对他的反应显得那样迟疑,带着那样的抗力,给了克尼克不少焦思苦虑的食料,但也使他感到颇为高兴,因为,不管怎样,他总相信他一定可以将普林涅奥争取过来。不用说,他的这位老同学——多亏他在卡斯达里所受的教育——不致像克尼克曾经碰到过的那些委员一样刚强难化,甚至敌意十足。情形正好相反,他不但是这个教会的钦慕者,同时也是这个教学区域的支持人,过去曾经出过不少力量。可惜的是,他放弃玻璃珠戏已有多年的时光了。
至于这位导师究以何种方式逐渐再度赢得这位朋友的信赖,我们不宜在此作详细的报告。我们熟知这位导师处世为人的人,不妨照我们自己的办法去设想其中的历程。克尼克既已继续不断地且不屈不挠地向普林涅奥表示好感了,既已认认真真地存心要赢得他的欢心了,到了最后,他还抗拒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