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数千年前,是女人当权的时代。在家族和家庭中,身为母亲和祖母的,都受到敬重和服从。那时候,只重生女不生男的情形非常普遍。
那时候,村中有一位年逾百岁女祖宗,尽管人们很少见她举过一根指头或说过一句话,但每一个人对她却是又敬又怕,就像她是女王一样。在担任侍从的亲戚围绕之下,她时常坐在她的茅屋门口,让村中的妇女前来向她致敬,向她报告家务之事,带孩子给她看,请她祝福她们。怀孕的妇女则来请她摸她们的肚子,为即将来临的孩子命名。这位部族的母亲,有时会伸手抚摸一下,有时只是点头或摇头,再不然就是如如不动。她很少说话,她只是坐在那里统治,只是坐在那里让她那头苍白的发丝垂落在她那副坚如皮革、有着老鹰一样远视眼的面孔上面,只是坐在那里接受致敬、献礼、请求,谛听新闻、报告,以及控诉;只是坐在那里让大家知道她是七个女儿的母亲,是许多孙儿孙女和曾孙曾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只是坐在那里将村中的智慧、传统、法律、道德,以及荣誉保存在她那起皱的面孔和棕色的脑袋后面。
一个春日的傍晚,天上乌云密布,夜幕落得很早。这天晚上,老祖宗本人没有坐在她的泥屋门口。代替她的是她的女儿,头发几乎跟她一样苍白,年纪也轻不了多少。她坐在那里休息。她的座位就是门槛,一块平整的石头,天冷时铺上一块兽皮。距她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妇女和男孩,围成半圆形,坐在沙地或草地上。除了下雨或太冷,他们每天都到这里蹲着,因为他们要听老祖宗的女儿讲故事或念咒语。以前都由老祖宗亲自做这些事情,但现在因为她年纪太大而不中用了,这才由她女儿取代她的位置。她不但向老祖宗学会了所有的故事和咒语,同时学到了她的声调、她的模样、她的动作、她的话语、她的静默和威严。这些年幼的听众只晓得她比她的母亲面熟,但直到现在几乎还不明白她坐在那里代替另一个人传递部族的故事和智慧。每到傍晚,知识的泉源就从她的口中汩汩流泻出来。她将部落的宝贝藏在她的白发之下。她那微微起皱的脑袋里面装着村民的记忆和心智。任何人所说的故事或所念的咒语,都是从她那里学来。除了她本人和她的母亲之外,族中只有另一个知识的守护人,但这个人很少露面,可以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神秘人物,有人称他为雨师,也有人称他为气象学家。
有一个名叫克尼克的男孩也蹲在这些听众之间,而在他身旁蹲着谛听的,则是一个名叫艾黛的小女孩。克尼克喜欢这个小女孩,常常陪她一起玩,并且努力保护她,但那不是由于他爱她,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他喜欢她,因为她是那位气象学家的女儿。克尼克最崇拜这位气象学家,仅次于女祖宗和她的女儿,但后面两位都是女人;你可以敬畏女人,却没法想象她们究竟怎样,更是没法希望变成她们那个模样。这位气象学家是个很难接近的人:一个男孩想要待在他的旁边,很难办到。这就只有运用种种迂回战术了,而克尼克所用的一个迂回战术,便是关心他的女儿。他尽可能时常到气象学家那座相当偏僻的茅屋去带她来一起听老奶奶讲故事,听完再送她回家。今天他又这么做了,而此刻正和她并排蹲在暗中谛听。
老奶奶今天要讲的是“女巫村”的故事:
“从前,某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坏女人,一心想害每一个人。这样的女人大都不会生孩子。有时,一个女人实在太坏了,坏得使村民再也忍受不住,只好决意将她驱逐出境。那时,他们会在夜里走进她的茅屋,先将她的丈夫绑起,而后再用皮鞭打她,将她赶进很远的森林和沼泽地带。他们先用咒语诅咒她,然后将她丢在那里。而后,他们将绑她丈夫的绳子解开,还他自由;如果他年纪还不太老,他不妨另找一个老婆。那个被逐的女人,如果侥幸不死,她会在森林和沼泽到处乱串,学习动物的语言,跟动物说话,等到她流窜得够久的时候,迟早就会摸上一条走进‘女巫村’的道路。所有被本村逐出的坏女人,都会集中到这儿,形成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村落。她们就住在这里,做她们的坏事,行她们的邪术。而她们最坏的是,因为她们自己不生孩子,便拐诱善良村落的儿童,因此,如果有一个孩子在森林里面走失,而再也寻找不到的话,那既不是被淹死在沼泽里面,也不是被野狼吃掉了,而是被一个女巫拐诱到女巫村去了。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在我祖母年纪最老的时候,有一次有一个小女孩和其他小孩到野地里去采覆盆子,在采覆盆子的当儿,因为采累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因为她个子很小,被羊齿植物遮住,致使其他儿童没有注意到她,等到这些孩子返回村中时,夜幕已经低垂了。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个女孩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村民推派青年男士去找,他们在村中呼唤、搜寻,直到夜深,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小女孩,一觉睡饱之后,便起来在林中继续前进,不断向前奔跑。她愈跑愈害怕,愈怕跑得愈快,但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因此愈跑背离村子愈远,愈跑愈进深深的原野,愈进愈深。她的颈上戴着一个级木项圈,圈上系着一颗野猪牙。那是她父亲在一次狩猎中获得的战利品,已用石器钻了一个小孔,故可用级木绳子穿起,挂在颈上,而且,她父亲在将它送给她之前,还用野猪血煮了三次,并且还念了吉祥的咒语,因此,不论谁人,只要戴上这样一颗猪牙,便可抵抗多种邪术的侵袭。话说这个时候,林中出现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女巫。她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说道:‘你好,漂亮的小女孩,你迷了路么?跟我走吧,我愿带你回家。’这女孩跟着走了。但她想起她的妈妈和爸爸曾经对她说过,不要让陌生人看到她的猪牙,因此,她一面走,一面悄悄地将猪牙从级木绳圈上取下,悄悄地塞在腰带的里面。那个女人带着这个女孩走了几个时辰的路,直到夜深才走到一个村落,但那不是我们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将这个女孩关在一个黑暗的马厩里,而她本人则回到她自己的茅屋里睡觉。到了清晨,女巫走来问她:‘你没有戴一颗猪牙吧!’女孩说没有,她说她曾有一颗,但已遗失在树林里了,说罢,并且把级木项圈拿出给她,猪牙果真不在上面了。于是,女巫拿出一只花盆,里面长着三棵植物。女孩看到这些植物,就问那是什么。女巫指着第一棵说:‘这是你妈妈的生命。’接着,她指着第二棵说:‘这是你爸爸的生命。’然后,她指着第三棵说:‘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这些植物长得青青翠翠的,你们三个就会活得健健康康的。如果有一棵枯萎了,那就表示它代表生命的那个人病倒了。如果有一棵被拔出来了——就像我现在就要拔出的一样,那么,它代表生命的那个人就死定了。’说完,她抓住代表女孩父亲生命的那棵植物,开始拔将起来,而当她将它拔出一点点,使它那白色的根部露出一些些时,这棵植物便发出了一阵深深的哀鸣……”
故事说到这里时,蹲在克尼克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忽然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就像被蛇咬着了一般。她一直坐在那里抗拒这个故事所造成的恐怖,直到这时才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太太大叫一阵,其他的听众几乎也跟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害怕,但他们咬紧牙关,硬是坐着不动。克尼克怕得魂不附体,也被吓了一跳,跟在那个女孩后面跑了开去。老奶奶继续讲她的故事。
气象学家的茅屋建立在村中池塘的旁边,因此克尼克就朝这个方向寻找吓跑的小女孩。他一面搜索着前进,一面用壮胆的小调、单纯的歌唱,以及女人呼唤小鸡的咯咯声——一种甜美而悠长的语调——努力将她从躲藏的地方哄诱出来。“艾黛,”他连喊带唱地叫道,“艾黛,小艾黛,走出来嘛,艾黛,我,克尼克在这儿。”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叫唱念着,而在他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或瞥见她的人影之时,忽然感到她那柔软的小手已经伸进了他的手心,她一直站在路边,将身贴在一座茅屋的墙边,刚一听到他的呼唤就在那里等候着他了。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向他走近;她看他好像又高大又强壮,就像一个成年男子一样。
“你被吓着了吗?”他问道,“不要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每一个人都喜欢艾黛。走吧,我们要回家了。”她仍然有些颤抖和抽咽,但已镇定了一些,于是,怀着感谢和信赖的心情跟他一道向前走去。
一道暗红色的火光从茅屋的门口透射出来。气象学家垂着头坐在炉灶的前面,黄中带红的火光从他那头飘起的头发当中散发出来。炉火在燃烧着,他正用两个小锅在煮着什么东西。在跟艾黛进屋之前,克尼克在屋外向内注视了一会,显得非常好奇。他一眼就看出那里煮的不是食物,因为煮食物要用别的锅子,何况,此时煮吃的东西也太晚了。但气象学家已经听到他的声音。“谁在门口?”他喊道,“向前来,走进来,艾黛,是你吗?”他将锅盖盖在锅上,将炎炎的炭火拨起,然后转过身来。
克尼克仍在窥视那两个神秘的小锅子,他感到好奇、敬畏,以及一种迫促之感,一起向他袭来,不论何时,他一进入这座茅屋,就有这种感觉。他尽量设法常到这儿来,找了各式各样要来的借口,但他一旦到了此地,他就会有这种微微不安、十分好奇,以及快乐与畏惧互相争战的刺激而又紧张的感觉。气象学家早就知道克尼克在偷看他的秘密了:他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和地点在他眼前出现。这个孩子一直像个追踪兽迹的猎人一样在追踪着他,并且经常默默地为他效命,做他伴侣。
这位名叫土鲁的气象学家,以锐利的鹰眼瞧着克尼克。“你来这儿干吗?”他冷冷地问道,“孩子,这不是探望陌生人家的时辰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在老奶奶那里谛听女巫的故事,突然之间,吓得大叫起来,因此我才送她回来。”
气象学家转身对他的女儿说道:“艾黛,你的胆子真是太小了。聪明的小姑娘不必害怕女巫。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可不是吗?”
“是的,但女巫懂得各种诡计,假如你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我明白了,你想戴一颗野猪牙。好的。但我知道一种更好的东西,我要给你一种特别的树根。我们到秋天就去找这种树根。它不但可以保护聪明的小姑娘,使她们不会受到邪术的侵袭,甚至还可使她们显得更加漂亮一些。”
艾黛高兴得笑了起来。茅屋里的气氛,身边的火光,已经使她恢复镇定了。克尼克羞怯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帮助去找那种树根?你只要对我说明一下那种植物的样子就……”土鲁的眼睛眯了起来。“想要知道的小男孩可真不少哩,”他略带嘲讽地说道,但并没有显出生气的口气,“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到秋天。”
克尼克悄悄溜开,到他住宿的“少年之家”去。他没有父母,他是一个孤儿,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艾黛和她的茅屋才更加向往。
气象学家土鲁是个不喜欢唠叨的人,既不喜欢自己噜苏,也不爱听别人闲聊。许多族人都认为他非常古怪,还有些人觉得他相当阴沉,但他既不古怪,也不阴沉。他对他周遭发生的事情明白得很,一点也不含糊,至少要比人们对一个看似落落寡合、心不在焉,而又博学的人所知的要多些。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尤其明白的是,这个有些烦人,但相当俊美,且显然聪明的男孩,总是跟在他的后面观察着他。此事刚一开始,他就发觉了,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此外,他还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十分清楚。这件事情不仅对这个男孩的前途很有关系,对他这个气象学家亦同样重要。这表示这个男孩不但已经爱上气象这门学问,而且渴望学习这种艺术了。村中经常有这样的男孩在他四周打转,就像这个孩子所做的一样。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孩子不然;他曾收过两个孩子作为徒弟。但这两人都嫁给了远方的村子,做了气象学家或采药专家。自那以后,土鲁就没有再收学徒,如果他要再收徒弟的话,他就要将他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加以训练了。这是自古以来的办法,这就是何以应该如此的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种事情,总得有个有天分的男孩出现,并且愿意依附被他视为此道师范的人才行。克尼克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他不但具有必要的条件,而且还有几样可以使他得到推许的特征;最重要的是,他有敏锐而又善于梦想的眼神,温厚而又安详的神态,而他的面部表情和脑袋模样又有着喜欢探究、直觉,以及机灵的表征,对于各种声音和气味亦有一种专注的精神。他的身上具有苍鹰和猎人所具的特性。不用说,这个孩子不但能够成为一个气象学家,同时亦可成为一位魔术法师。他确是孺子可教,但不必操之过急;他的年纪还太小,现在还不能向他表示他已得到认可。收徒的事情不能让他过于轻易,他必须尝试求师的味道才行。如果容易被吓住、难倒而灰心、丧志的话,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就让他耐着性子侍奉、效劳吧,那就让他巴结、逢迎,献些殷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