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返回自己栖身的邸店小屋。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决定稍微休息一阵。经过方才那一场盛大的表演,即使是他也忍不住有些疲劳了。这一回虽不是亲自动手,却远比之前两次更加劳心劳力。那个化名婆罗多的家伙真名叫骆可及,也是常山兄弟的一员,如果说除去师崇道、曹十鹏两人还能凭着攻其不备的话,想要对付骆可及可是着实需要动一番脑筋。且不说怎样在骆可及日日用惯了的道具上做手脚,单是如何避开戏班那一群伶人便费了他不少的心思。
不过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骆可及终于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死去,那家伙一直爱出风头,能在如此这样一场华丽的演出中谢幕,也算是让他死得其所吧!
临近房间传来一男一女声嘶力竭的争吵,邸店简陋的木板墙根本无法隔绝任何声响,虽然住在此地不过区区几日,男人却已然对这对邻居的生活细节了如指掌。听起来这是一对初来长安讨生活的年轻夫妇,几乎日日为生活琐事口角、厮打。邸店其他住客时常受不了吵闹出面制止,而与其不过一墙之隔的男人却并不觉得厌烦,反倒颇有些羡慕。
时不时有个人拌拌嘴也挺好的。男人坐在角落里沉思。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在两人共同生活的岁月中,磕碰、拌嘴自然在所难免,但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两人很快便会和好如初。他爱他的妻子,他一直以为自己一定能和她白头偕老,还有他们的儿子,他至今还能回忆起在知道妻子怀孕那一刻的雀跃,他记得怀抱中的婴儿温热而细腻的触感,他更忘不了听见儿子喊出第一声“爹”时自己难以自制的喜悦。那些时日无疑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贤惠的妻子、聪明的儿子,他甚至不再留恋曾经波澜起伏的生活,想要这简单平凡的日子永远延续。
然而,所有的幸福都在那一天终止了。她永远离开了他,带着他们的儿子,在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他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整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除了恨,强烈的恨,刻骨铭心的恨!这一切都是常山兄弟造成的,是他们夺走了他的幸福,是他们毁掉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从那一刻起,复仇就成了男人生活的唯一主题,每活一天,他就永远不会停下复仇的脚步。常山兄弟必须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他发誓决不会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隔壁的嘈杂也早已停歇,男人却已全然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湎,仿佛丝毫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常山兄弟是江湖闻名的恶党,想要向他们复仇并不容易。男人为此可谓耗费了无数心血,除了查明他们现在的身份、所在,还要精心设计将他们处决的方案。男人不希望他们毫无察觉地死去,那对他们简直是太仁慈了!他们必须死,而作为对他们罪孽的惩罚,他还要让他们一个一个,以他们自己曾经犯下的恶行的方式死去。
男人忍不住笑了,但这笑容绝不带有一丝一毫残忍、肆虐的快意,反而充满了仁慈与悲悯。男人并不是任何神祇的信徒,而一瞬间他却感到自己周身充满了神性。他知道他已经是神了,从决定复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成了神祇的化身。
他们都是罪人,男人回想起那日发生在右金吾官衙前的一幕,原本这“认罪大会”不过是他为了调虎离山设下的圈套,但出于游戏的心理,加之距离真正的好戏上演也还有些时间,他还是来到布政坊,他希望看到的是人们出来检讨、反省,却没想到展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场滑稽热烈到令人发指的狂欢。男人起初觉得愤怒,继而反倒释然起来。如果说最初他还只是要决定常山兄弟的命运,那么现在,他将成为整个长安,乃至整个世界的主宰。
光线越发昏暗,男人却迟迟没有起身点灯。
光亮有什么用呢?如果他生命中还曾经有过光明,那么现在也只剩下无尽的黑暗,而他将在黑暗中隐藏,直到一切结束。
他隐约想起在百戏场迷离光影中瞥见的那个瘦长的人影,他知道那是追捕自己的人中的一员,他不小心把那把黄铜钥匙掉落,本想回身去抢回来,但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长安城有捉得住自己的人。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确保整个计划的实施。但那瘦长的人影,那追着他忽然停下来大口喘气的人,还是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必须驱除掉这隐隐的心病,钥匙既然已经丢了索性就作为下一次命案的提示好了,本来他也会给些提示,只不过,这次丢钥匙的意外作为提示稍早了些。
但,谁知道呢?不如将错就错,这件事也许从此变得更有趣了。他需要去弄清这个瘦长人影的姓名身份。也许那人就是曹十鹏所说的独孤仲平?这并不难确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这样想着,他甚至开始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