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十四年,正月二十
折家小院四处都是白幡,今天是守灵的第七天,按照徽州的习俗,已经可以下葬。
尚未鸡鸣,折宋就已经从单薄的被褥里爬起,宋云水依旧跪在灵堂,长时间不进米水,脸色有些发白。天上下起薄雪,小院逐渐被染白,虽说徽州地界地处江南,冬天也不免寒冷。折宋伸出双手,漠然的搓了搓双臂。邻居家开始冒出炊烟,想来是新媳妇在做早餐,只是可惜那户人家并不是什么善茬,老妇人性情刚烈,老汉和两个儿子也不敢忤逆,小儿子所娶新媳妇生有一张圆脸,脾气温软,刚过门那天就被婆婆来了一个下马威。
吴地徽州这些村落,并不好说对雪抱有一种怎样的感情,有人嫌弃清扫麻烦,有人觉得只有多下几场雪,来年才能有好收成。余家村地处徽州南部鸠鹚县,离金陵城并不远,徽州种稻靠近江南地界是吴地,徽州种麦靠近中原是魏地。以徽州为界,徽州以下吴蜀以江陵为界,各占江南,巴蜀一带。徽州以上,中原,凉州,鲁豫,西域等地界都隶属魏地。
土墙外隔壁传来妇人咒骂声,听声音应该是新媳妇做饭时放米放的稠了些,老妇人嫌弃圆脸女子不会持家,妇人嘴上没有分寸,大概是骂的重了一些,新媳妇发出小声的啜泣声。
折宋默不做声,去屋里拿了家里折母留下的冬衣,虽然有些破破烂烂,棉花都已经露了出来,但总好过没有。折宋走进灵堂,宋云水跪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折宋放轻脚步,把有些老旧的棉衣披在了姐姐身上,轻轻合上了门,去村里西边的小溪打水。
穿过村路,走向小溪的路上,折宋想起孔先生曾看着劳作的母亲,对自己说过,“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大致意思就是说,总以为帮助父母做事就是孝顺,可是牛马也可以帮父母做事情。只是做事,没有孝心还是不能算孝顺。
子欲养而亲不待,日子总算不像小时候那么贫苦,可是还是没能留住母亲。道路两旁的树被寒风吹动,树欲静而风不愿止。
村口向前两里,小溪旁已经挤满了汲水的妇人和青壮,妇人凑在一起无非是唠些闲话,例如折宋旁边家的新媳妇又挨了骂,余年在折家妇人死的第两天晚上去了折家,旁边一嘴碎妇人嘴里念叨折家那狐媚子总算死了,不怕自家那个老是路过折家了。旁边妇人提醒嘴碎妇人,示意她看不远处,折宋提着木桶静静立在溪边,麻布衣裳穿在折宋身上并不显寒酸,折宋继承了折姓妇人的好样貌,常惹得村里妙龄女子在学堂门口驻足偷看,折宋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嘴碎妇人。
妇人有些慌乱,连忙补救,“折先生来啦,我说笑的,说笑的。”
折宋走向溪边,把木桶汲进溪里,并不搭理嘴碎妇人,妇人看见折宋不说话,心里岔气,“死就死了,也好过就这么赖活着,勾引别家男人,中了一个穷秀才,有什么可神气的,还不是个没爹没娘的。”
余年嘴里叼着一根干草,从远处走来,嗤笑一声,“嘴这么碎,难怪你家男人不爱搭理你,我可看见你家男人昨晚敲寡妇门了,只怕啊,你也快守寡了。”
嘴碎妇人名叫王桂,是村里出了名的碎嘴子,家里男人是余生,村里的瓦匠,村里的屋顶瓦大多都是余生做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余生有些好色,加上自家妇人长得有些显老,据说被村里人抓到好几次偷看。旁边妇人名叫余春花,是余家余大牛的远房表亲,两人结亲,在村里是受了些非议的,两人也算臭味相投,经常聚在一起讨论一些村里琐事。
王桂呸了一声,骂到,“哪来的小杂种,嘴这么脏。”见是余年,你你你又半天也没敢说出什么,折宋帮旁边邻居长房幼子余乐也汲了一桶水,打算一起提回去,招呼了一声余年,“走吧。”
余年走过来接过折宋手里的一桶水,直视王桂,嘴里不屑的咧开一个嘴角,“你你你,你什么你,老婆子,生不了男孩,生了女孩也是个碎嘴子,万人嫌。”
王桂气的直摆双臂,指着余年,又是半天也不敢骂什么,见余年和折宋走远,实在气的不行,就蹲在地上开始撒泼,嘴里骂骂咧咧,“村长儿子欺负人了,村长儿子欺负人了,村长也不管管,摆明了不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当人。”溪边众人不看撒泼王桂,余家村里,谁不知道这王姓妇人是个泼皮。
余年和牵着余乐的折宋走在回村的路上,折宋和宋云水在村里老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可是余乐十分喜欢这个先生,先生学问高,脾气也好,桃花开的时候会带他们去看桃花,到了中秋也会带一些折姨家的月饼分给学生吃,春天也会带着他们去溪边读书解闷,只是折先生已经辞去了教书先生一职,听说是要去金陵赶考,余乐想,这样的先生,肯定能金榜题名。
余年有些好奇,“你真的不生那些碎嘴子的气?讲话那么难听,折姨刚走就说这样的话,我就不信你不气。”
折宋轻轻笑笑,“气啊,气的都想撕烂他们的嘴,可是那样有用吗?嘴长在他们身上,我总不能活在他们的嘴里,孔先生教我,不与他人争口舌,只在前程上论长短。”
余年似是想起了那个落魄先生,有些缅怀,“孔先生的学问,自是我见过最大的,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理所当然。”
折宋摇了摇头,“别捧杀我了,做先生的学生,我不行。”
视线偏移,在一群古坟包之间,立着一个石碑,石碑上写着,天下迎春。折宋和余年经过这片地界时,石碑下似有长剑发出铮鸣,很多年前,曾有一落魄先生将一把长剑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