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离台城一步之遥,北朝降将羊侃阻击了他,拖至援兵到达,行百里者半九十,台城保卫战刚刚开始。
猴子天敌
太子萧纲基于儿子、亲信们的无能,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台城防务全权交给羊老虎。
历史为羊老虎叫屈。假若羊侃做北伐军总指挥,假若萧衍接受羊侃建议突袭寿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萧衍心里清楚,不管羊侃受何种委屈,侯景都是他的天敌。
在羊侃眼里,侯景不是乱国者,而是乱天下者。
天下和国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顾炎武大师曾经有过一段精辟的解释:“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天下。这个天下是什么?保护自己利益的文明和秩序,也可以说是文化。
顾炎武大师心中的天下是仁义社会。对顾炎武大师来说,只要不改变仁义社会,亡国并不重要。
冷战即是共产主义天下与资本主义天下的冷战。天下之战是你死我活的,故而美国人在古巴危机中甘冒世界毁灭的风险。当共产主义从俄罗斯的大地消散的时候,美俄握手言和,美国则可以出卖东欧。
羊侃心目中的天下即是九品中正制的贵族社会。在贵族社会里决不允许像侯景这种出身低贱的人跃居高位,甚至做皇帝,那样的话,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
羊侃出身门阀望族,承袭贵族所有的优点,也继承着贵族的坏毛病。羊侃通晓音律,喜好歌舞,能谱曲,生活奢侈,姬妾成群。羊侃养的艺人名冠江南。古筝艺人陆太喜的假指甲用鹿角,鹿角爪长七寸;舞女张净琬腰围一尺六寸,能做掌上舞,时人比之赵飞燕。孙荆玉反腰贴地,口衔席上玉簪。歌手王娥儿、屈偶之江南第一。羊侃乘船去广州,在两艘船上改建起三间通梁水斋,帷屏飘扬,锦缎珠玉为饰,美女歌手满船。乘潮解缆,临波置酒,两岸观者如山。后世隋炀帝杨广下江南想必借鉴羊侃的创意。
有同学从北方来,羊侃召集三百多人陪酒,不说饭菜多么精妙,盘子、杯子、碗、筷等等食器镶金嵌玉。日落西山,一百多婢女手执金花烛,衣袂飘飘,明光满室。
羊侃等级观念浓重,莫说平民,九品中的下品进不得羊侃的家门。宦官张僧胤有一次去见羊侃。张僧胤是萧衍身边的贴身太监,大家都很尊重。张僧胤自我感觉良好,来到羊侃家一屁股坐到床上。不是睡觉的床,一种简易的坐具。古人招呼客人都坐床上。张僧胤大咧咧坐上去,很自然。羊侃生气了,撇撇嘴,说道:“我床非阉人所坐。”我坐过的床,太监不能坐。也就是说,太监坐过的床,我不能坐。这张床的最终命运恐怕和王僧达那张被路琼之坐过的床一样,烧掉了。只是王僧达做得特别过分,当着客人的面把床烧了。羊侃没做那么出格的事儿,但是,始终没出来见客人。
侯景出身草莽,当官之后不改贱民习气,手下文武官员聚在一起嘻嘻哈哈,不分贵贱,在江北如此,在江南也是如此。在装B上,侯景不如高欢,也不如李虎、杨忠。若说高欢确实属于渤海高氏,那么李唐皇族的陇西李氏;隋杨皇族的弘农杨氏,纯粹猪鼻子插大葱,装相。侯景不会找爹,更不会找祖宗。其实谁都不知道侯景的祖宗八代,侯景也只记得父亲名字,随便攀附一个就是。不过侯姓在南北朝之前名人不多。
侯景太实在,人们瞧不起。侯景背叛东魏国,妻子儿女统统被高澄扣下,打了几年光棍,在寿阳时曾经要求萧衍皇帝做媒,想娶王、谢两家的女人。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萧衍当时一口回绝,说道:“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
侯景大怒,我堂堂河南王,王、谢两家不行倒也罢了,还得朱、张以下。朱、张是江东大姓,江北门阀不屑一顾的。朱、张再往下,侯景只配和陈庆之、陈霸先之流联姻啦,那些人都是南蛮子。
当时侯景说了一句狠话:“会将吴儿女配奴!”把你们那些名门淑女、贵妇名媛统统配给奴隶,贵贱配。
不是侯景想配,是不得不配。
侯景忽略了一个决不该忽略的城池,皇宫的宫城。偌大的建康城都进来了,还差一座小小的皇宫。但是,这座叫做台城的皇宫意想不到的坚固。坚固的台城不是用来对付敌国的,因为那是长江的职责。万里大江有效执行这一任务,自晋廷东渡两百多年来,江南经历无数次入侵,一匹胡马也未渡江。台城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东晋、桓楚、宋、齐、梁政权更迭,江南五次更换主人,期间大大小小的叛乱更是数之不尽,台城越建越坚固。
大军顿兵于坚城之下,鲜有不败者。王莽之于昆阳;拓跋焘之于盱眙;玉璧之于高欢;钓鱼城之于蒙哥……
台城向侯景招手,试试吧,跛奴。
侯景兵围台城,青衣黑旗,具装铁面。夹带侯景檄文的箭射进台城。侯景依然不断欺骗城中人,他只想杀朱异,不想杀任何人。只要朱异死,他便退兵。
萧衍要动手了,动手杀死最亲信的朱异。他问太子萧纲:“侯景说朱异作威作福,贪污受贿,有这些事吗?”
萧纲回答道:“有。”
“杀掉他!”
萧衍的心从来不软,能够出卖任何人,本来就是靠无间道起家的。他要朱异去死,不是因为贪污,也不是因为弄权,更不会天真到相信侯景会退兵。而是堵侯景的嘴,巩固城内的人心。汉景帝曾干过这种事,诛杀主张“削藩”的晁错。杀晁错后七国之兵不退,汉景帝懊悔地认错不过是故作姿态。牺牲一个晁错,让天下人看到吴王刘濞的真面目,打掉某些人心中的幻想,值与不值,不言而喻。
萧纲怕遭人耻笑,劝萧衍不杀朱异。萧衍已经放权,不想自作主张,未来的事儿,小儿辈去做吧。
羊侃指挥城中两万将士挡住叛军一轮又一轮疯狂进攻。双方斗智斗勇。侯景放火,羊侃用水;侯景用战斧劈城门,羊侃用长矛隔门刺杀;侯景造木驴撞门,羊侃用发石车击碎;侯景造不畏石块的尖顶木驴,羊侃用灌油脂的雉尾炬烧毁;侯景又造高大的登楼车,怎奈壕沟土松,登楼车倒塌。侯景甚至抓来羊侃的儿子威胁,羊侃弯弓射向儿子。
六天过去,台城岿然不动。战术多变,打仗狡猾的侯景未占到一丝便宜,叛军损失惨重。侯景手下只有一万多人,萧正德的部下也不会超过万人。不到两万人强行攻打坚城的话,很快就会死光。
与贵族社会决裂的时候到了。侯景给过贵族们机会,贵族们拒不接纳。世界不容我,那么就另造一
解放奴隶,解放穷人,革命。
陈胜、吴广,绿林、赤眉,黄巾军,瓦岗寨,黄巢,王小波,刘福通,朱元璋,李自成,太平天国及本朝都是这么搞的。这么搞,人不会越打越少,只会越打越多,因为穷人无限多。这就叫做人民战争。人民战争是战争的最高境界。一个个强大的王朝、数以百万计的军队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显得微不足道。
革命需要土壤。萧梁王朝创造了这种土壤。等级自古都有,但是贫富分化不能过大,人民不能吃不上饭。萧梁王朝富有,商业发达,人们手里有钱,如同现在的利比亚。利比亚是非洲石油储量最大的国家,国家非常之有钱。然而革命还是发生了。你可以认为是西方国家挑唆,但是外力只是水,侯景就是水。水再多,没有土壤,种子不会发芽的,更不用说长成参天大树。国家有钱,不代表人民有钱,人民有钱,不代表穷人有钱。萧梁王朝和利比亚、埃及、突尼斯的情况相同,钱在少数人手里,收入不平等。引爆点也相同,那就是通货膨胀。
都是钱惹的祸
南朝备受货币之苦。南北朝初期商品经济不发达,源头可以上溯到东汉末年。东汉末年有黄巾大起义;黄巾大起义接下来军阀混战,三国演义里的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再下来魏蜀吴三国鼎立;西晋刚刚统一天下,又逢八王之乱;民族迁徙浪潮滚滚而来,所谓五胡乱华,中国叫五胡乱华,外国人叫民族大迁徙;胡人搬到中原来住,一部分汉人搬到江南去住;搬得差不多了,南方北方开始打架,叫做南北朝。
此政府兴,彼政府亡,谁顾得上铸钱。战乱频繁,经济不发展,要钱也没用。自己种粮食、自己织衣服、自己做鞋子。东汉开始形成庄园经济,贵族们圈地圈地,自给自足。无论有钱人还是穷人都不在乎钱。有它也过年,没它也过年。平常用的日用品,用东西直接换。货币成了辅助性的东西。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东晋末年,社会上流通的钱越来越少,大家还在用三国孙权造的钱。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屯在有钱人的库房里。物以稀为贵。直接造成物价低廉的社会现象。粮食如果太不值钱的话,农民不都破产了。那位小时候杀兄弟鹅的桓玄上台想了一个妙招,直接把钱作废,改用谷和帛进行交易。桓玄真是有魄力,有钱人能愿意吗?于是乎,不等废钱,有钱人先把桓玄废了,换刘裕上台。
刘裕总计在位三年,没功夫倒腾货币。刘裕的儿子宋文帝刘义隆在位三十年,江南经济大发展,再不发行货币真不行了。元嘉七年,刘宋王朝开始铸钱。可能刘义隆当初考虑到铸钱的成本不能太高,省点铜,多铸点。我们现在用纸钱,就没那么多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