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郑天良去了黄以恒的办公室。
黄以恒热情地让郑天良坐在办公室里的两张单人沙发上,郑天良坐沙发还是有些不踏实,但他的屁股似乎比他的心理要进步了许多,落坐得很稳当。黄以恒跟他并排而坐,表示了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一般下级到上级办公室,要么坐对面的小椅子上,要么就站着汇报或聆听教诲,以表示上下有别的等级。
两人坐定后,黄以恒先跟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说我家的小建群非要吵着跟你家清扬一起上南门小学,两个孩子玩得像亲兄妹一样,现在的孩子太孤单了,要是不搞计划生育,每家有两三个孩子,做游戏玩弹子就有伴了。黄以恒跟郑天良都住在县委大院宿舍区,黄以恒在东头,郑天良在西头,两人平时互不串门,倒是两个孩子玩得很要好,喊小孩回家吃饭都是夫人去叫,一来二往,两位夫人就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黄以恒夫人钱萍在商业局工作,经常会带两斤白糖送给郑天良夫人周玉英,周玉英说:“钱萍真不错,有情有义的。我真想跟他结拜为干姐妹。”郑天良说不行,此事也就不行了。黄以恒跟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郑天良觉得一般以这种方式开头的谈话,肯定是很严肃的话题,但很严肃的话题在黄以恒那里又能以很轻松很随意的方式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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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在猜测黄以恒下面要说什么。也许是要他去省化工厅去跑项目和资金,上次去省城代表县政府给化工厅厅长送玉枕,郑天良就是不干。黄经恒就耐心地对郑天良说:“老郑呀,我们是求人办事,求人的事本来就是丢面子的事。”郑天良说:“我是求上级组织对我们支持,而不是求人。”黄以恒说组织也是由人来控制的,他们就是说不到一起去。郑天良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他在县里已经被当成是八十岁的人了,大家说得客气一点叫“跟不上形势”,说难听点,就是“保守、僵化、顽固”。这个创办了全县第一个乡镇企业并且成了全省乡镇企业明星的改革家,不到十年,就被改革的潮流拒绝在主流舞台之外。尽管如此,市里、县里开会只要提及合安的改革开放是必须要提到郑天良的,这就像提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必须要提到邓小平一样。
黄以恒跟郑天良关上门在屋子里抽烟,烟雾围绕着办公室的桌子和墙上的合安县地图在空中盘旋,闲谈中郑天良毫不节制地咳嗽了几声。县委办和宣中阳都知道黄书记只要是关上办公室的门,就意味着里面的谈话极其重要,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任何电话也不许转进来,这个规矩的执行和把握主要由宣中阳控制。
黄以恒总是先跟郑天良点上火,然后才点自己的烟,他的关键性的话就是在点烟的同时漫不经心地说出来的:“老郑呀,合和酱菜厂在我县改革开放的历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郑天良不知他要说什么就没有接话。黄以恒说:“但是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酱菜生产的工业化程度要求不是很高,目前的生产经营主体已经转向了民间和个体户,政府的精力和钱恐怕更多的要用在大工业和新型产业的建设上了,为了建十大亿元企业,县里打算进行战略调整,把传统的农副产品加工业、手工业全部向民间转移,把乡镇企业办到乡下去,政府集中精力抓‘十大’。”
郑天良隐隐听出了这次谈话与“合和”酱菜有关,于是他就开始为合和厂的前景进行了自作主张的设计:“黄书记,昨天我刚去了扬州天和集团,季虎彬总裁愿意跟我们联营,进入他们的销售渠道后,用不了五年,合和就是亿元企业了,我正要向你汇报这件事。”郑天良平时很少在私下称呼黄以恒黄县长黄书记,也很少用“汇报”这个词,一般都是“有个事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样”,黄以恒就说“好吧请坐”。但今天他感到心里有些底气不足。
黄以恒根本不会接着郑天良的话题往下说,他必须按照自己的思维将谈话逐步深入下去,这是官场上级对下级的一种意志,这种意志保证不了,就会使权威到挑战。黄以恒还是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对合和厂有感情,但作为党员,我们的感情还得服从于全县改革开放的大局,服从于整体的事业发展。好在你不是马坝乡乡长,更不是合和厂的厂长,你应该能想通。”
郑天良说:“合和厂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实现了联营和强化管理后,明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四千万的销售额上。”
黄以恒说:“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先跟你事先通个气,关于五八十工程如何实施的问题,我们要拿到县长办公会上去讨论。”
黄以恒说得就像青菜烧豆腐一样简单轻松,而且没有把根本性意思说透,他让郑天良几夜都睡不着,合和厂究竟往哪里去,他在猜谜。
县长办公会晚上接着开。
会上的议题主要是“五八十”工程具体实施的事。其中争论最激烈的就是关于兴建年产五万吨啤酒厂和改造合和酱菜厂的事。由于县城的急剧扩张,原来在城边上的合和酱菜厂现在的位置已规划成了即将兴建的啤酒厂的新厂址,而且还在五条商贸大道之一的宏光大道的主干道上。
会上大家一致认为,宏光大道是县城连接工业区的唯一一条商贸大道,合和酱菜厂挡在道中间,要拆迁;十大亿元企业有七个在工业区,里面再放一个乡镇企业在里面,也很不协调。根据合安县经济战略调整的需要,乡镇企业一律要放在乡下办,县里要集中财力办十大亿元企业,合和酱菜厂由于经营不善再加上个体的酱菜生产已经规模化,夺取了合和的发展空间,县委县政府决定,停止对合和厂每年提供的一百五十万财政周转金,将钱集中起来办大事。合和厂在搬到马坝乡政府所在地后,承包给“全和酱菜有限责任公司”,条件是合和所有员工一律不许辞退,而且每年要上交乡政府二十万元承包费。黄以恒说:“租赁承包是目前经济改革中实行的一个新的政策,试行的效果很好,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也要求各地为了提高经济效益,转变经营观念,用灵活的机制来适应市场的变化。这次合和厂的租赁承包又走在了改革的前面,合和在过去和现在都是我们县改革的排头兵。”
郑天良像一个玻璃茶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被摔得粉碎,这支离破碎的碎片注解着他对毁灭的深刻感受。郑天良涨红了脸站了起来:“为什么要把全省明星乡镇企业承包给个体户赵全福,为什么合和厂有了转机还要把它扼杀掉,为什么工业区规划让合和厂既占了啤酒厂的位置又挡了宏光大道的路,为什么我这个管工业的副县长不知道工业区的设计,这是什么用心?”
黄以恒作为县委书记县长如果对郑天良随意发难无动于衷的话,只能说明他的权威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黄以恒不可能像郑天良那样情绪冲动,但他的话比郑天良更具杀伤力,他摆摆手,示意郑天良控制好情绪,然后平静地说:“郑县长,我真不知道你现在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呢,还是马坝乡的乡长或合和酱菜厂的厂长?同志们看得很清楚,你是在代表马坝乡和合和酱菜厂说话,那么你能不能也代表一下县政府说说话呢?合和过去是明星,但明星是不是也要搞终身制呢,大寨是毛主席树起来的明星,不同样也被历史淘汰了吗?是不是因为是毛主席树的,我们还要每年都去参观朝拜呢?这不符合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精神。我们对合和的历史地位和为改革做出的贡献是高度肯定的,也是任何人抹杀不了的。但自从你老郑到县政府后,目前合和销售直线下降,管理落后,观念陈旧,打不开市场,争不到货源,再这样下去,不要两年,这个厂就消失了,现在县委县政府通过承包的方式改变经营模式,既符合中央的精神,也等于是挽救了这个厂。工业区的规划是专家们定的,不是哪一个人定的,说老实话,我们都看不懂图纸,但我们应该相信专家,这是起码的科学态度。我希望郑县长不要把合和厂与个人的功过联系起来,而要与全县发展的大局联系起来。”
黄以恒的话将郑天良逼入死角,他的话让人们看到郑天良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政治金牌不放,似乎他要把自己的一生吊在这块金牌上,因此不顾全县的大局不顾自己的副县长的职责,一味地为个人的政治前途捞取资本保住资本。而郑天良的话又暗示了黄以恒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和别有用心的,利用合和厂暂时的困难打着改革的旗号将郑天良的政治资本全部没收,并逐出县城,斩草除根。
所有副县长副书记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谁也不会说出来,说出来的话都是刷过油漆的崭新的家具。大家都知道当年他们在朝阳公社共过事,对于其中的一些不便翻出的陈年老帐也是很清楚的,但任何人都不会也不愿承认所有矛盾与分歧与历史有关。历史是一个无耻的妓女,她可以任人把玩,但不可以放弃卖身的利益,这是历史和妓女的共同原则。
参加会议并不代表你就一定是举足轻重,分管民政、地震、抗洪救灾的副县长田来有按说在这个会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