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一直在挣扎着醒来。这个挣扎的过程,似乎很长。我看见自己的上方,有着强烈的光亮,如同睡在一个晴天正午的天窗下,太阳热烈刺激。我对自己呼喊,可以起床了,可以起床了。可自己就是无法睁开眼睛。后来,头脑里“轰”一声,宛如爆炸般地震响,接着是剧烈的摇荡,好像一个人推着我狂奔,而我似乎是睡在一个不规则轮子的婴儿推车里,车子在一个下坡失控,一路颠簸着向前,冲进一片黑暗中。我听见自己尖叫一声,然后就醒来了。
我头疼欲裂。缓了好一会儿,疼痛渐渐消退后,我才睁开眼睛。屋子里并不大亮,只是床头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我记得睡觉前是关了灯的,怎么醒来灯是拧着的呢?哦,也许是夜里起来上过厕所吧,我想。一切还是睡觉前的样子,我的牛仔裤胡乱地扔在窗帘前的椅子上,外套则是盖在被子上。毛衫穿在身上,想必是因为太冷,没有舍得脱掉吧。地震看起来肯定没有发生,一切醒来前的幻觉动荡,只是我身体不适的反应吧。看来,我挨冻得不轻。不光是身体抖,脑子可能也抖了一夜。我必须让他们来修浴室,没有一个热水澡,不生病才怪呢。
电话搁下去片刻,就有人敲门。我开了门,一位穿着蓝色工作装的中年男人来修浴室。他进盥洗间拧了拧热水龙头,马上就跳起来说:“烫死我了。烫死我哦,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将信将疑地进去,一试,果然水很烫。连忙说谢谢,谢谢。修理工白了我一眼,示意在他出示的单子上签个名。完了,就气哼哼地走了。
挨冻了这一夜,现在有了热水,的确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连忙放水,把自己泡进去。十分钟后,我的身心才感到了一些暖意。热浪从浴缸涌向天花板,反弹,散开,不断弥漫、补充到浴室小小的空间,使得这个空间很快变成一个迷蒙的世界。这是我喜欢的情景,它带给我安全而泛滥思绪的条件。我直接就想到了安芬,也不知道她这一夜可曾睡好?如果不是因为浴室坏了,而是因半夜停水,她也许就像我这样瑟缩了一夜,然后梦见地震,甚至冰山爆发,然后自己被冰雪压住,动弹不了,高呼救命,然后醒来。然后,就泡上热水澡。然后就想象我怎样挨冻和做地震噩梦的吧。想到这里,我竟然忍不住笑起来。要想听故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以后她再也不敢把我拖在零下几十度的楼顶上,追星问月地要我的初恋了吧,哈哈。
正这样胡思乱想,电话铃响了,还真是安芬,问:“起床了吧?”我说泡澡呢。她说:“哈,我都泡完澡吃了早饭开车出来三十多公里啦。”
“你去哪里啊?”我赶忙问,“现在几点啊?”
“我要出去办点事,下午也许傍晚能赶回来。”她在电话里哈哈地笑着,“你一个人在度假村可要乖一点啊,好好地梳理一下昨天没讲完的故事……”接着是手机信号断断续续最后中断的声音。我挂了电话,从浴缸里爬起来,在衣服口袋里找到自己的卡西欧电子表,一看时间,竟然是12点17分。该去吃午饭了。正准备穿衣出门,电话又响起来,一定是安芬重新打回来的。我赶紧去床头接了电话。安芬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山区信号太差了。”
安芬接着说:“昨晚我受凉了,你听不出我的声音都沙了吗?”
“受凉还出远门、还开车呀,赶紧回度假村休息啊。”我说,“不过,你不是吹自己北方人,耐冻啊。”
“早上起来可痛苦啦,头疼得要爆炸。”她不理会我的调侃,自顾说,“感觉醒啊醒啊,醒了有一个小时,还是醒不来。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一个雪崩后的冰山压住了,刺骨寒冷,翻不了身,大叫救命。你却像个冰人一样,毫无表情地站在远处,气死姐啦。气着气着,就气醒了,好容易爬起来,泡了个热水澡,才恢复了一点活气息……”
安芬的话吓了我一跳,想不到她的晨起如我想象的一样。挨冻后做梦,看来不过也就如此吧。安芬在电话那头说:“把昨天马力的故事讲完,我开车困乏呢,精彩的可以提神啊。”
我说好的,就重新回到浴缸,躺下来。在暖融融的水中浸泡着,我说,“不一定精彩,只不过是一点少年琐碎罢了。”
“你可以加工,时间拉开的距离,足以提供你加工的空间。”她用蛊惑的语气说。电话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晰,仿佛她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耳边。我拧开热水龙头,在蒸腾的热水气雾中,回到了小镇,大桥,田野,孤独的小学大院……每天,我在那里来来回回,呼吸潮湿温暖的空气。春夏的阳光经常是晃眼的,田野里飘散着一点腐朽,一点生机,一点野性的气味。马力走在我的前面,她有时候把辫子梳成粗而长的一根;有时候则是三五个七八个小辫子,长短不一,每根上都系上不同颜色不同花纹的小布花。夏天就把辫子盘在头上,并在盘旋中打一些花结。她的后脑勺是我每天上学放学路上的景点。有时候,她会回过头来,看看我,我就紧张地站住,耳边响起她那誓言般的话:
“算你好运,不给我重新画,我就跟你单挑,在路上拦你,见你一次,拦你一次;拦你一次,打你一次。”
我那时已经习惯跟着她,保持一段距离地跟着她。就这样跟了几年,几年里,马力无数次地回头看看我,我无数次地站住,紧张地听自己的心跳。她从来没有回过头来追我,拦住我,真的打我一顿。在空旷的秋冬,在丛密的春夏,我们这样走着走着,把自己越走越高。我变得异常敏感,对她身上的每一点变化都记在心里。我甚至清楚地看到,她光洁的后颈子开始出现细小的斑斑点点,后来有三颗在它们中出类拔萃地长大,而且排列成一条斜线,向着右脸颊的方向指去。这些斑点的颜色在加深,渐渐显露出黑痣的山水。
讲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听筒里似乎没有一点声息。我赶忙把追忆停下来,说,“喂喂,姐你在听吗?”话筒那头,安芬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在听啊,忘记时间忘记开车了啊!”
“开车呀,可要小心。”我提醒她,并重申自己不会编故事的,对,不会她所说的“加工”,只会从记忆里原样扒拉出那些琐碎来。
“很好啊,诚实的好孩子。”安芬似乎很满意我的叙说,“很有意思的往事啊,让我忘记眼前,继续继续啊。”
我继续讲述: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学毕业那一年。我发现自己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了马力整整三年,三年没有敢越雷池一步。三年,我看着马力在长高,看到她的身体有了变化。她的步子变得越来越轻盈,越来越细碎,完全不像更小时候那样,通通通地大步前迈。她穿的每一件衣服,
我都留意到。她特别喜欢碎花布,春天是淡绿色的碎花夹带一些淡黄色的点点,夏天是红色的碎花夹带一些淡蓝的点点,秋天则是青色的碎花,夹带紫色的点点。她至少这三个季节是碎花的,它们是裙子,绣着荷叶边,有些地方用线绣着图案。有时候还有质地偏软的牛仔布裙子,上面所有的图案都是用明线绣的,那些图案的线条生动活泼,在布面布褶里游走着,牵动着马力的每一个姿态。
小学毕业考试来临之前,我决定帮马力重新画一张肖像。我牺牲了一个晚上的考前复习时间,画了一个拧头看我的背影,周身有几重阳光的晕圈,最里一层是黄色的,第二层是褐色的,第三层是大红大蓝混杂的碎片,像一个磁场一样沿着马力盘绕。再外围是无数蜜蜂,它们都长着彩色翅膀,振翅飞翔着,向着马力的方位。蜜蜂的外围布满了夸大了的菜花和缩小了的葵花,花间填满了玉米金色的紫色的胡子。整个画面的中心,是马力拧向我的脑袋,半个脸庞,一双我无法知解的眼睛。这双眼睛我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直到它流出来的目光意味连我自己都完全费解为止。我把这张八开大小的蜡笔画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在裤兜里。我对三年不变地跟着她,产生了强烈的腻味。我希望她在小学毕业前的最后几天中的某一刻,突然改变主意,朝着我反冲过来,兑现一下几年前单挑的誓言。那么我可以不用落荒而逃,而是临危不惧地屹立在那里,迎接她的到来。我要在她冲到我面前的一瞬间,掏出这张画,展开,我一定渴望看到,非常清楚地看看,这张三年后重新画出来的画,会激起她怎样的反应。“你如愿了吗?”安芬问。我把身子往水里埋了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说:“考试很快结束了,小学很快结束了,漫长的暑假来临了。这个假期一结束,我们可能会各奔东西,按照考试的成绩,分流到县里不同层次的几所中学去。”那个暑假真的漫长啊。我想我可能永远见不到马力了。镇上都在传说,她要到上海,要去她爸爸那里上中学。她的爸爸跟第二个妻子分了,想跟前妻复婚,并把女儿带到上海去。我突然变得十分焦躁,口袋里的画儿也许会烂在口袋里,难道在变成纸屑之前都无法见到它的主人?我想去她家的服装店看看,那家小店已经变成镇上最大的商场的整整一层规模了。我没有勇气踏进那里,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正面遇见过她的妈妈,那个镇上著名的女强人。我无法想象自己站在那个女人面前会是怎样的。“你买衣服吗,小毛头?”她一定会这样问,然后拿炯炯的眼睛盯住我,把我的那一点小心思的屏障,顷刻破解开来。我根本无法通过她,去见到她的女儿啊。我只是在一些夜晚打烊后,对着阴暗的玻璃橱窗望了又望。
马力当然不会在那里。商场后面有一个小院,就是她的家,围墙上爬满蔷薇,还有一丛丛带刺的玫瑰树月季树。我设想过把这张画从围墙外扔进去,但是后面的情形在我的想象中一定是,她的妈妈,那个染着褐色头发的暴躁女人,会咆哮着穿着花睡衣,从里面奔出来,把我提小鸡一样提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