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青衣巷,齐家府邸。
齐扬看着正在躺椅上酣睡的祖父,回忆起这位大夏丞相刚从宫中回来的时候那张酝酿着风暴的苍老面容,不寒而栗。
一个时辰前。
“载文,你说说看,杨知悔比之卢定山如何?”刚回来的祖父像是有意考校自己,可问的又为何是他们祖孙之间不曾谈论过的江湖人士?
齐扬不解,但还是在思索片刻之后给出了答复。
“开疆门首座杨知悔中年成名,以铁掌闻于江湖,咸和七年承首座之位,是我朝山野六柱石中最年长的一位,列天下榜第七。化骨派卢定山是近些年来的新进人物,咸康二年击杀‘风波刀’谢昆,骤然扬名于天下,其门派强者唯卢定山一人而已,又其崛起过程中得罪的人士太多,故虽列天下榜第十,门派不得显名于江湖。二人相较的话……杨首座毕竟较卢定山年长,虽成名日久且威望盛载天下,但若是生死相搏,孙儿倾向正值壮年的卢定山取胜。可若是江湖比斗,小门小派的卢定山未必敢赢德高望重的杨知悔。”
说来也是,已经年过花甲的杨首座毕竟早就过了其实力的巅峰时期,近些年也少有出手的记录,太平府在去年甚至有过下调其天下榜排名的打算,但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
那卢定山正值壮年,且从五年前击杀谢昆之后就开始疯狂挑战江湖强者,战斗数据多得吓人,这才在两年前的榜单更新时得位列第十。此二人若是厮杀,使得一杆虎威大枪的卢定山说不定真能靠着少壮战而胜之。
“掌握得不错,值得称赞。但胜负错了,不管怎么打,杨知悔都必败卢定山,打得越久,那老货的胜算越大。”
“谢祖父纠正。”与祖父产生分歧的齐杨想都没想,连忙躬身认错。
“那载文你以为这二人与朝廷的关系如何?他们惧怕朝廷么?”
“杨首座德高望重,中正平和,不仅有恩于先帝,还多次应朝廷之召,是这江湖不可多得的侠士,孙儿以为他不会‘怕’,他会‘敬’,敬则保门派百年无忧。至于卢定山,此人无牵无挂,且喜怒无常,曾经还在比斗中多次击杀太平府的属员,想必是不会惧怕朝廷。”
“错了,杨知悔是怕,他怕祖师的基业折在他手上,他怕诸公拿他开刀,把他的门派当博弈的棋子,所以他有求必应,苦求中立。卢定山更怕,他怕他的仇人借朝廷的名要了他自己那条命,他知道只要诸公想,有大把的江湖人愿意当这‘杀贼的侠客’,所以他躲,不去掺和朝堂的争斗。”
齐庄撑起一口气,猛地站直身子,手中茶杯里的茶水被他横着洒在地上,他的孙儿看着地上那道细流,知道祖父又要试图让自己这榆木脑袋开窍了。
“载文,你要记住,江湖不是一座城,不是一座镇。这片江湖是水,它就浮在人间上,托举诸公的朝堂。这水上面是波涛,底下是暗流。杀人的怕被杀,抢掠的怕成为另一个强盗的羔羊;有人擅长利用别人,有人擅长被人利用。
他们中的大多数不过是能打一点的凡人,沉在水里,一生都不会浮上来,他们盲目、恐惧,却又总是想要更多,所以需要有人来制定规则,让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或者说诸公就是这个制定规则的人!
因为我们是天,他们不敢逆天,所以天可以予取予求。它下雨,江湖水涨船高;它发怒,就需要水里的鱼承受它的怒火。
这就是天,这才是天!”
“谨遵教诲。”齐扬察觉到祖父的脸色不太对,不敢把头抬起来。
“所以啊,载文,所以杨知悔不会因为齐庄是个吸取民脂民膏,拿百姓当筹码的所谓恶人便冲进这里一掌拍死我;卢定山不会因为我逆了他的性子,就在我上朝的路上一枪把我捅穿。因为我是齐庄,因为只有一个齐庄,因为齐庄这个名字早就不再只代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齐庄,字安世,大夏丞相,第一个丞相,也必然是最后一个丞相。
时人赞曰:“不以丞相知齐公,以齐庄知丞相。”
“可……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齐扬想起了近些天健康的传言:朝堂诸公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朝会上郑重其事地讨论一个江湖武夫。
乐安贼。
“是啊,当真好手段啊,真是绝顶高手!我第一次知道长青派的罗福天是那位晋王殿下的爪牙时,他都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地上了!还有李进兰、王不然、师青蔓、……整整十四个有名有姓的门派折了位列天下榜的高手!好个为民除害啊!好个江湖义士!现在那些个门派像发了疯一样找那乐安贼,谁能找到?谁敢找到!”
说罢,老人的气势散去了,像个寻常老头一样向后睡倒在躺椅上,拿蒲扇给自己扇凉,仿佛齐扬刚刚所见的那名为“权倾天下”的气魄都只是一时的梦幻。
“祖父,听大哥说,晋王一党已经连参录尚书事的位子都保不住了,王器也已经被外迁至江州为刺史了。”晋王暴死,其党的首领意外身亡,暴露出来的肥肉自然要被那些垂涎已久的群狼喰食殆尽。
“他待不久的,但诸公不会赶尽杀绝,放心好了。你那明协贤弟不过是个秘书郎,火烧不到他身上,倒是那乐安贼,是哪门哪派养出了这么个杀星……”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齐扬见祖父躺在躺椅上微眯双目,也知道是时候告退了。
“哦,想起来了,玄则到了吗?”
“安征西五日之前就已经启程了,想必早就到了吧?”
“知道了,下去吧。”
“是。”
躺椅上的老者似是已经入眠,齐扬便离开了。
不过,那仅凭一人便搅动天下风云的乐安贼,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
“你说得对,但其实我们是两个人。”
“公子见谅,酒杯这里有的是,但还请不要拿小的说笑了。”
莫散觉得这画舫上的小厮有些不太尊重自己——另一个我就不是人了么?怎得只给我一个酒杯?他越想越气,便伸出食指开始戳点这无辜小厮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