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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1页)

听完耿民的情况介绍,严鸽二话没说,通知局里给她调来一部民用牌照车,下午随耿民进山。

耿民指路,严鸽亲自驾驶北京吉普,很快驶进了金岛大猇峪的山道。

坑洼不平的路面像刚刚经历过战争,弹坑似的水洼积满了乳白色的汞水,车子经过时能没下大半个轮子,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一股一股的淘金废水像毒液一样漫无目的地流淌、侵蚀、裂解着路基,又汇成浑浊的溪流,注入峪岔的河道里。迎面而来的卡车装载着堆集如山的矿石,东摇西歪,活像一个个酩酊醉汉。严鸽注意到,在这最颠簸的路段上,有着不少老人和孩子在路边守候着,他们背着篓子,提着扫把,等待车上的矿石掉落下来,便蜂拥而上,一扫而光。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在路边收购矿石,偌大的白灰字标明着矿石的价格。

有人骑着马从坡道下来,耿民说这就是驮金矿的马帮。骑在马背上的精壮汉子,个个裸露着被风吹日晒成紫红色的皮肤,每人手中的缰绳都牵着身后的六七匹骡马,每匹牲口脊背上都架着双斗的矿石箩筐,牲畜们不停地喷着响鼻,浑身冒着雾状的汗气,颈下响着清脆的铃声。

峪道深处,道路两边全是灰白色的矿渣。绿树的掩映和遮盖下,隐约可见不少用红砖垒起的简易工棚,棚顶用石棉扎和油毛毡搭建。那就是挖金矿工们的居所。严鸽发现,这样简陋的生存环境里,竟也有发廊、录像放映室和歌舞厅,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出没其间,成了矿渣与绿树之中的一道风景。

间或有矿工从山顶上背矿下来,背篓中满是矿石,由于头上的安全帽压得很低,只能见到他们干瘦结实的脊背和腿部暴突的筋腱。他们随身穿带着三件物品:手电筒、胶靴和一把T形木棍,这根木棍一来用它探路,二来歇脚时用来支撑筐篓的底部,这样不仅解乏,还不用卸肩,靠在山道或墙边就可休息。耿民说,这些矿工要把矿石背到十几里外的选场,在那里,把矿石研磨加工成金精粉,然后再送炼金厂铸冶金锭。一天下来矿工能挣上几十元钱,可老板们打上好的坑口,一天就可以有十几万元的进账。这些矿工都是从外省贫困地区来的农民,有的在这里已经打了十几年工,挣的钱舍不得花寄回去养家糊口。遇到工伤死了人,赔上个万儿千元就打发了。矿工们根本没有人身保险,也不会跟矿上打官司。

严鸽注意地问,听说几年前矿上出了透水事故,有工人死在里边,有这么回事吗?耿民咽了口唾沫,半天没有做声。

眼前出现一座高约上百米的废矿渣山,需仰头才能看到山顶。耿民指着附近的一座旧木桥,从那里就可以通向大猇峪村。严鸽下车观察这座庞大无比的人造山丘,只见它像是被平切去顶部的金字塔,塔顶依稀可见有翻斗车正沿着轨道踟蹰而行,当行驶到近处的头顶时,翻斗突然倾斜,灰白色的矿渣便沿着斜坡滚落而下,扬起了飞瀑似的细沙,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种呛人的味道。这座巨型的金字塔的底部用木板遮拦,再夯上木桩固定,为的是控制它向四处扩展。但是越来越多的堆积物从高处一泻而下,撑破了木板,废矿渣便像泥石流一样向河岸延伸,逐渐侵入了河道,部分沙滩已被矿渣堵塞。顺着耿民的手指,严鸽这才看到,在废渣山覆压的边缘,有几家错落参差的民宅,那片地方树木明显枯萎,枝叶焦黄,连鸡鸣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上百户的村民就在这随时可以倾塌的矿渣山下生活。

看到耿民立在村口桥边,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又低又矮的小男孩。严鸽注意到,这孩子皮肤黝黑,脸上遍是伤疤,一条腿还有些跛,像只小猴子似的躲在老人身后,怯生生地朝自己望。老太太一手拉着他,一手拎着扫帚,肩上挎着背篓,边走边朝耿民喊,“‘老天爷’你又领人来,光打雷不下雨哩。”耿民说:“你不要乱说,这是省里派来的记者,要专门听你‘金扫帚’介绍真实情况呢。”老太太把扫帚急忙扔在背篓里说:“嘴片子磨明了,鞋底子跑烂了,顶啥用哩,二十多年了,村里的地没有了,人叫打跑了,螃蟹和鱼都没影了,我老婆子只有捡破烂拾矿石了。”

黑孩子跑过来,神色惊奇地看着车上的倒车镜,照着自己在镜子中有些变形的脸,严鸽过来抱起他,听老太婆继续唠叨着:“你还是村长呢,村子都没了,还要啥村长?一个村600亩地全让金矿给吃了,现如今一人不到一分地。这可怜的大山掏空了,祸害留给老百姓,矿渣里有毒,一千年也不会再长树,河里的汞水妇女喝了不生孩子,牛喝了下软胎,鸡饮了不下蛋,村里除了俺们这些棺材瓢子,年轻人都跑出去了,逃个活命吧。”

“为什么不打官司呢?”

“咋不打官司,‘老天爷’领着村民到处告状爬堂,成了有名的‘告状专业户’。”老太婆苦笑着,扯过了黑孩子,“连这孩子都知道法院的门朝哪儿。那年中央下了管咱乡下人的文件,老天爷让俺们家家带上土地证,一人发一份有红头文件的报纸,报纸上印的就是这红头文件,从市里上访到省里,领导说这不得了,农民成了无业游民,是政府违法,要马上解决,这又从省里批到市里,市里又批到区里,到区里就打了折扣,说财政要靠黄金吃饭,让俺们服从大局,加上矿主们一给好处,他们也就不向着老百姓说话了,‘老天爷’一气之下就上了京城最高法院,打赢了官司,判赔偿费900万,一次性解决,可这笔钱又叫区里挪做了探矿使用,你说还让不让老百姓过活了?”看见扫金老太和外来人说话,村民们也三三两两慢慢聚拢过来。

严鸽说:“都是哪家金矿占了咱们的地呢?”

“这个我一清二楚,”耿民接口道,“上说纪八十年代这里允许国家集体个人一起开矿的时候,大猇峪一下子有二十几家企业开矿,咱村里还办了一家乡镇金矿企业。现如今就剩下‘一船两山’了,这‘一船’就是孟船生,两山是赫连山、柯松山。这几家大矿白天开采,晚上出渣,矿渣就倒在了地里,村里人找到矿上,结果无人承认,慢慢就堆起了这座矿渣山,这土地呢也像蚕吃桑叶一样给啃光了。”

严鸽顺便问旁边的农民家里还有多少地,一个高个子农民说家里有十六口人,只有三亩四分地了,并且发愁地说,柜子里只有20斤面,过了年就没得吃了。一个妇女说,她家里是五口人,地全被占了,每月靠在城里当工人的丈夫寄来150元过日子,孩子交不起学费,只好靠捡矿卖钱和给马帮喂牲口过日子,全家现在有小半袋土豆,一缸酸菜。女人有些酸楚地补充道,现在矿也不敢捡,被矿上保安抓住了,男人挨打,女人罚洗衣裳,夏天就罚晒,冬天罚冻,还要在平房上跳迪斯科让他们这帮龟孙子取乐。

“光是占地还好了,”一个高个子农民接过话头,“还打仗咧,这大猇峪那年就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百十个穿迷彩服的人包围了村子,见了人就开枪,见东西就炸,连村东头‘冯老躲’家的布尔山羊也抢走了十几只。”

“这些情况公安机关立过案吗?”严鸽注意问道。

“咋没立过,查了一半就熄火了哟,状子里头就有这起案子。”

“这些事情市里领导都知道吗?”严鸽知道丈夫主抓矿业生产,十分注意地问道,不想耿民反问道:“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严鸽十分坚决地点头说,当然要听真话。

“真话说了不好听,老少爷们儿先回避一下,我给大记者说点丑话。”耿民拣块大石头坐了,把文件包放在一边,指着一旁的小马扎让严鸽坐下。“市里年年都下来干部,可都是一头扎到矿上,嫌贫爱富哩。就说刘市长,每年都来峪道里慰问孤老烈军属。村东老荣军冯天运,抗美援朝打残一条腿,一到春节前,见了小车进村就躲到房后扫金老太家,总是开了大门,远远瞅着刘市长一群人把慰问品放下,才偷偷回家。”

“这是为啥?”严鸽不禁惊异地问。

“这山里人脾性你就不知道了,人越穷就怕丢人现眼呗。刘副市长来,后边区里乡里当官的跟一大群,还有拿长枪短炮的记者,围着老汉儿,要他按编好的词儿说,回去好上电视。他不愿意跟着演戏,又想叫你把东西留下,就躲起来呗。时间长了,人们送他外号叫‘冯老躲’。”

耿民粗中有细,他看严鸽听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变了一下口气说:“玉堂还算不赖的官儿,咱体谅当官儿的忙,可你要是真正体恤民情,救苦救贫,这大猇峪老百姓一次次到省上、市里上访,送到你门口的事儿你都不管,这下来蘸蒜似的一转,您就算是关心群众了?!鬼才信这一套!”

“老天爷,村里出这么大的事儿,这市长来了,你也该借这个机会向他当面讨个公道嘛。”严鸽非常认真地质疑道。

“嗐,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个坐机关的书呆子,咋就闹不明白呢,如今可不是当年的老八路工作队,小车屁股后打狼似的跟了一群,连哪儿停车,哪里吃饭,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路线,防上访人员就像防特务。领导就是想听真话也没人敢说。这一来一去就成了看好的、听好的、吃好的、喝好的、最后感觉好的。可老百姓的问题越积越多,冤屈没有人管。就说这小黑孩儿吧,他爹是外省来的井下采金工,大猇峪透水那天男人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女人神经了,可就苦了这孩子,整天睡羊圈,钻山洞,上山采野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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