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在生第二胎前身体不太好。她背上秃了一大块,又瘦得很。而且她也显得过度焦虑:生产前那个礼拜她变得很黏人,生怕被独自抛下。小屋里挤满了人,很容易找到人跟她做伴。然后到了周末,家里就剩下三个女人,外面天气很糟,而我们想开车到海边,去看看暴风雨中的冰冷大海。但黑猫说什么都不肯放我们出门。我们的脾气都变得很暴躁:大家非常紧张,因为黑猫的状况不适合哺乳,我们只能让她留下两只小猫。这表示我们不得不让其他小猫安乐死。
她在周日早上十点左右开始阵痛。这是一段漫长且极耗体力的过程。第一只小猫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生。她非常疲累。在生出小猫后,她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开始去舔她的宝宝。这是一只漂亮的小猫。但我们事先已经说好尽量别去看小猫,别去欣赏这些活泼健壮的小生命。最后第二只小猫终于出生了。现在她已累得筋疲力尽,可怜兮兮地发出“快来帮帮我啊”的凄惨哭叫。我说,就这么决定:她可以留下这两只小猫,而我们得把其他小猫处理掉。我们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灌下许多酒。然后第三只小猫出生了:好了,好了,这下总该生完了吧?接着又是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可怜的黑猫,她努力尽她的本分,产出小猫,然后舔他们,负责清理与收拾善后——她窝在扶手椅中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她终于把自己打理整齐,小猫也干干净净地开始喝奶。她伸展肢体躺下来,发出满意的呼噜声,而她看起来棒透了。
勇敢的猫咪,聪明的猫咪,美丽的猫咪……但这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们还是得把其他四只小猫处理掉。
于是我们动手做了。那真是恐怖至极。事后我们其中两个人在黑暗中带着火把,走到屋外狭长的田地,在连绵不断的雨中挖了一个洞,把四只死掉的小猫葬在土里,而我们边做边不停地咒骂,诅咒大自然,诅咒对方,并诅咒生命。然后我们重新返回那安详静谧、有着温暖炉火的长形农庄房间,看到黑猫躺在一条干净的毯子上,一只带了两只小猫、既漂亮又骄傲的猫——这时文明又再度获得胜利。我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小猫,他们竟然已变得这么强壮,两只挨在一块儿用后腿站起来,用他们那小小的粉红前爪,搭在他们母亲腹侧不停摩挲。实在无法想象出他们死去的模样,但他们能活下来纯属运气,完全是随意选择的结果,而我的手,那只从天而降的巨掌,命运之手,若是在一个钟头前将他们抓了起来——那么这两只小猫现在就会躺在雨湿的田野中,埋在又厚又潮的泥土下了。这真是个恐怖的夜晚,我们喝了太多酒,我们下定决心要把黑猫送去结扎,因为说真的,受这种苦真是太不值得了。
灰咪咪爬到椅子扶手上,蹲伏在那儿,伸出爪子去碰其中一只小猫。黑猫恶狠狠地挥出利爪,灰咪咪悄悄溜到屋外,蹿进雨中。
第二天大家都觉得好过了一些,于是我们开车去看海。海洋显得碧蓝而宁静,天气已在一夜之间好转了。
黑猫骄傲的呼噜声响遍了整个大房间。
而灰咪咪带了几只老鼠回家,把它们搁在石头地面上。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种用来占上风的手段,一份礼物。但这没什么用:死老鼠实在不太有吸引力。她一把老鼠带进来,我就立刻把它们扔出去,而她紧盯着我,双耳贴向脑后,眼中散发出忿恨的光芒。
我每天早上一醒来,就看到灰咪咪坐在我床下,地板上搁着一只刚被咬死的老鼠。
喔,好心的猫咪,聪明的猫咪。非常谢谢你,猫咪。但我还是把它们给丢了出去。而黑猫立刻赶过去大快朵颐。
我坐在院子石墙上的时候,看到了灰咪咪捕猎的过程。
那天,天空笼罩着一层瞬息万变的薄云,放眼望去,田野、小屋、树林和庭院全都显得灰灰暗暗的,看不见一丝阳光。而灰咪咪待在一株紫丁香树下,只是树影中的一个灰影。她纹丝不动地待在那里,但若是仔细一瞧,就可以看出她的猫须和耳朵都在微微晃动。这样当周遭的树叶和草丛随着微风摇晃时,她就不会因太过静止而显得不自然。她盯着几码外的一株残梗,眼珠子机警地不停移动。就在我望着她的时候,她忽然低伏着身子快步蹿向前方,看起来就像是在款摆的树枝下晃过一个灰影。有三只小老鼠正在一堆枯草丛中爬来爬去。它们并没有看见她。它们停下来嚼个几口,再往前走几步,又重新坐起来东张西望。怪了,猫怎么没立刻扑过去呢?她距离它们还不到四英尺远。我待在那里,猫待在那里,老鼠继续保有它们的性命。就这样过了整整半个钟头。猫的尾巴尖端动了起来,但这并不是不耐烦,而是清楚地传达出她心里的想法:反正时间多的是。一朵后面躲着正午艳阳的灿烂云彩,洒落下二十来颗大大的雨珠,每一滴都是金灿灿的。一滴落在猫的脸上。她显然觉得很烦,但她并没有动。金色的雨点溅落到三只老鼠中间。它们停下动作,然后坐起来四处张望。我可以看到那些小小的黑眼珠在凝神细看。两颗雨珠落到了灰咪咪的头顶上。她把雨水甩掉。老鼠僵住了,而灰咪咪如一道灰色闪电般扑了过去。接着响起一阵微弱的可怜的“吱吱”叫声。猫嘴里叼着一只老鼠坐起来。它在蠕动挣扎。猫扔下老鼠,它往前爬了一小段路,她紧跟在后。她猛然挥出一掌,伸出五根邪恶的尖爪,往内一捞,把老鼠拨到她面前。它“吱吱”狂叫。她张口一咬……叫声停止了。她坐在那里,优雅地舔毛梳理自己。然后她叼起老鼠,小步朝我跑过来,而且还把它抛起来,再用嘴去接住,就跟当初她对待自己小猫时的动作一模一样。她把它放在我的脚边。她打从一开始就看到我坐在那儿,但却完全不动声色。
人们离开小屋,只剩下我一个人。因此我有比较多的时间来好好宠我的猫咪,跟她们说说话。
有一天,当我在厨房里,把她们的盘子搁在餐桌上,忙着替她们把食物切碎时,灰咪咪跳到桌上,开始就着其中一个盘子吃了起来。黑猫待在地上等候。但是当我把两个盘子放到地上时,灰咪咪却走开了:她才不要在地上吃哩。
第二天还是一样。在黑猫乖乖待在地上吃饭的时候,灰咪咪却试着逼我在餐桌上一个较为优越的位置喂她吃。我告诉她,这太荒唐了。而接下来整整三天,她没吃过家里一口食物。她或许抓过老鼠吃,不过她自然不会让我们看到。到了第四天,她又一如既往地跳上餐桌,而我心想:好吧,这还挺有趣的,让我们瞧瞧吧。她很开心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个精光,并老是低头斜睨待在地上吃的黑猫:看啊,我可比你得宠吧。
没过几天,黑猫也跳上餐桌,想要得到同样的特权。看到这种情形,灰咪咪又把耳朵贴向脑后,跳到餐桌上方的窗台,等我把碟子放到那儿去喂她。她打定主意,要是黑猫能晋升到在餐桌上用餐,那她就得要求更好的待遇。
这把我给惹火了,我告诉这对活宝,她们的行为很惹人厌,她们要吃就在地上吃,否则就准备饿肚子吧。
然后灰咪咪就开始离家出走,接连好几天不吃不喝。她整个白天都待在屋外,然后是一天一夜不回家——有一次她甚至两三天不见踪影。若是在非洲的农庄,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就会说:灰咪咪就快要变野啰。而我们将会采取必要措施,大惊小怪地替她穷操心,把她关起来,设法唤醒她家居的天性。但在人口高度密集的英格兰,要变野大概没那么容易。甚至在达特穆尔高地,也总是可以看到在不远处闪烁着某户人家的灯光。
等她下次回来时,我投降了。我在餐桌上喂她,赞美她,而且还有些冷落了黑猫——毕竟她还有小猫跟她做伴。于是灰咪咪重新返回家中,晚上窝在我的床脚下睡觉。而每当她带老鼠回家时,我总不忘略略奉承她一番。
黑猫吃死老鼠。灰咪咪从来不吃。有趣的是,黑猫非要等我看到老鼠时,她才会采取行动。当一具尸体已被我接受,而灰咪咪也得到夸奖之后,黑猫就会从椅子上跳下来开怀大嚼,她的吃相很干净且极具章法。这时灰咪咪会一直盯着她瞧,但却不会去阻止她。不过呢,她倒是曾试着把老鼠放在餐桌或是窗台上,好像是希望放在那儿就不会被黑猫发现。没有一次能逃过黑猫的眼睛:她每次都会爬上去把老鼠吃掉。
然后,有天早晨,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我那天到奥克汉普顿去购物。我一回到家,就看到在地板中央,有一个用绿叶堆成的小圆锥体或是小丘似的东西。灰咪咪坐在它旁边,盯着我瞧。黑猫带着她的小猫窝在扶手椅中等待。她们两个都希望我会注意到那堆绿玩意儿。
我走过去看。在那堆绿东西下面,躺着一只死老鼠。灰咪咪抓到老鼠,把它放在地上当做礼物。但我回家的时间比她预期的要晚多了,这让她有时间去做点儿装饰——或者也可能是在向黑猫示警:少来打这只老鼠的主意。
她想必是到新修过的树篱那儿来回走了三趟,带回来三根野生天竺葵细枝,仔细地把它们搁到老鼠上面。
在我恭维她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猫——那是一种充满恶意、自觉高人一等、耀武扬威的眼神。
我听说狮子有时会把树枝拖到新捕获的猎物上。这是为了要做记号,为了保护它避开胡狼和土狼,还是要替它遮蔽阳光?
灰咪咪是否在历经数千年的悠悠岁月之后,依然不曾忘却她与狮子的血缘?
但我好奇的是:如果黑猫并没有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如果灰咪咪仍然是我们以及我们所居住的地方独一无二的主人,那么当她步入中年之后,她是否还会费神来向我们献媚讨好?她是否还会发展出这样一套自负虚荣的复杂语言?她是否还会动手去猎捕一只鸟儿或是一只老鼠?我看大概是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