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宴并没在公主府留宿,与宋星遥击掌为盟后便披月色离去,宋星遥夜里睡得不实,做了个梦,恍恍惚惚梦到自己霞帔凤冠嫁衣如烧,手中团扇薄纱的另一侧走来挺拔的男人身影,他脸庞被烛光掩映,五官看不清晰,她只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唤他——韩恕。
韩恕是谁?
她在梦里想不起这人。
及至那人近身,行过却扇礼,扇落露颜,那人朗朗而笑,宋星遥抬眸一望,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心脏直跳,撞得胸口发闷。
梦里韩恕,长得又不是林宴那张脸,却是个毫不相干仅有数面之缘的人。
这梦光怪陆离又荒诞不堪,宋星遥委实想不明白这梦的意义,也只能当成噩梦处理。天色尚早,窗纱透入的晨光朦朦胧胧,带着些微灰影,床上的赵睿启还未醒,她却再睡不着,索性蹑手蹑脚地起了身。
已是入夏季节,天亮得很快,宋星遥梳洗完毕,赵睿启也醒了,发现林宴已然离去,他又扁了嘴,满眼委屈地更衣梳洗。今日回宫,他的衣裳比往日要郑重许多,一重重套上,连头发也被梳成双髻,露出饱满圆润的小脸,气鼓鼓得像只河豚。
一时用罢早饭,宋星遥陪他坐在窗边等传唤,等到巳时初,来的却不是传唤的宫人,而是另一人。
“小殿下,早啊。”窗棂下忽然钻出张脸来,张扬地笑道。
窗外是丛盛开的牡丹,乍一看,那人的头就像是从花里长出似的。宋星遥吓了一跳,从贵妃榻上站起,却不是因为他的举动,而是因为——
那张脸是她梦里见到的“韩恕”。
她梦到的是赵睿安。
“吓到你了?胆子真小。”赵睿安嘲笑她。花丛簌簌一动,他撑着窗台跃入屋中,抖落满地花叶,那脸便越发迷人起来,就算是嘲笑都带着一股风流韵味,叫人恨不起来。
一进屋,他就把赵睿启抱起举高,赵睿启尖叫了两声,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一早的愁眉苦脸才算消解。宋星遥本已退开数步,见他这举动,只担心摔着赵睿启,忙开口制止,赵睿安闹了两下就把赵睿启抱在怀中,冲她道:“怕什么?有我呢。你这几天当娘当得颇为上心啊。”
这话听不出是调侃还是有意嘲讽,宋星遥不好回嘴,只道:“十五殿下乃是天之骄子,六娘尽本分而已。”
赵睿安“哼”了声,捏着赵睿启的鼻梁道:“你这坏蛋,分明是我让你认识她的,结果倒是便宜了别人。我得惩罚你。”说着一边挠他痒痒,一边把他往外抱去。
赵睿启痒得哇哇直求饶,宋星遥来不及细思赵睿安话中之意,忙跟他二人跑了出去。气喘吁吁跟了老远,宋星遥都没法让赵睿安停下,及至长公主的寝殿之外,他才将小殿下放落,给赵睿启整理好衣冠,宋星遥远远瞧见站在殿外的宫人,才明白过来,赵睿安本就是来传唤的人。
数名宫装女史站在殿外引阶之上,看打扮不是公主府的人,料想来自宫中,见到赵睿启已经鱼贯走下石阶。赵睿启整妥衣冠,不再牵宋星遥的手,眼中难过一晃而过,小脸飞快卸下所有表情,迈着规矩的步伐踏向前方。也就在这个时刻,宋星遥突然觉得,这是个皇子,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可爱孩子。她有些心疼,却无可奈何,只能与赵睿安并肩跟在他身后。
“那人是贤妃身边的辛姑姑,在宫中掌司闱之职,正六品的女官,也是皇后的人。”赵睿安望向当前一位走下石阶的宫人,小声向宋星遥道。
宫中司内的女宫,品阶最高只能到正五品,正六品已离最高的宫正只差一步之遥了,若要跨过正五品的品级,便要入内文学馆,领学士职,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辛姑姑年近三旬,模样平平,五官只称得上端正,她下阶之后先朝赵睿启与赵睿安行礼:“十五殿下,东平世子。”赵睿启道了句:“辛姑姑。”便走到她身边站好。
“辛姑姑。”这才轮到宋星遥给她行礼。
“你就是宋六娘?”辛姑姑坦然受礼,打量起她的服饰——七品的服制,又在公主府上,最微末的女宫,和普通侍女没什么差别。
宋星遥点头道是,辛姑姑便不再多言,牵起赵睿启的手,进殿向长公主复命。宋星遥站在殿外,目送赵睿启离去,他回望她一眼,小脸终究还是绷不住,露出一丝依依不舍的难过来。
“瞧她那狗眼看人低的模样,看不起谁呢?”赵睿安忽道。
宋星遥正因为赵睿启的目光心生不舍,闻及赵睿安的话,便知他在说辛姑姑。皇后和贤妃身边的红人,在宫里也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吧,虽然举止挑不出差错来,不过那通身的傲气,确是未将他们两放在眼里。她只是个尚未定品阶的女官,也就罢了,可他是东平王世子,却也没被一个宫人放在眼中,可见在长安他的地位有多尴尬……思及此,宋星遥忽又想起林宴对他的评价来。
赵睿安绝非简单人物。
要么是他太擅于隐藏了,宋星遥完全看不出他的复杂来,但既然林宴出言提醒了,再加上那个古古怪怪的梦,宋星遥觉得当避则避,当下并不附和,只向他告辞。照顾小十五的差事已经结束,宋星遥也该搬回小耳园去,再振作精神打理她的主务来。
赵睿安却没放过她,一路跟着她回到西殿,倚着窗看她收拾东西,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