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就快做好了。罗伯特·莱恩坐在自己25层的阳台上,搅动着火堆里兀自明亮的余烬。火是他用电话簿的纸页升起来的,火光照亮了德国牧羊犬帅气的前胛和胸廓,它串在烤肉叉上正烤着。艾丽斯的床上,姐姐和埃莉诺·鲍维尔正一同躺着。莱恩扇着火,满心希望她俩会对自己的这一番作为心存感激。他井井有条地给德牧的深色表皮刷上油,德牧的肚子里则已经填满了大蒜和草药。
“生活不二法则,”他喃喃自语,“只要能闻到大蒜香,凡事都好办。”
至少,就此刻而言,凡事都相当尽如人意。德牧马上就烤好了,一顿大餐对那两个女人挺有好处。近来,两个女人都因为食物短缺而变得更加苛刻暴躁,也因为太过乏力,而没能够赏识莱恩逮狗的本领和勇气,更别提给此等个头巨大的动物剥皮、开膛这样的苦活了。甚至,在莱恩翻阅从附近公寓找来的高级烹饪书的时候,她们还埋怨在一旁紧张呜咽的那条狗太吵。莱恩盘算了好久,该怎么把它弄熟才最妥当。从德牧发抖和哀号的程度来看,它也已感应到了这个问题。此狗好像已经明白自己是摩天楼里为数不多的几只动物之一,光凭这一个理由,就值得大事操持,好好烹煮。
想到接下来又会有好几个礼拜要挨饿,莱恩一时间发起慌来,扯下更多的纸张丢进了阳台的火堆里。或许,在比较低一些的楼层里会找到猎物,不过莱恩从不冒险下到20层以下。10层泳池散发出的恶臭太烦人了,还已经向上扩散到了每一根通风管和每一口电梯井里。在过去一个月里,莱恩只在他发善心给安东尼·罗亚尔当了一小会儿撒玛利亚人[1]的时候去了一趟低楼层。
莱恩是在25层候梯厅劈柴火的时候发现这位濒死的建筑师的。他从废弃的路障里把一张古董梳妆台往外拖的时候,罗亚尔从缺口里摔了出来,几乎把莱恩撞倒在地上。罗亚尔的胸前开了一个小小的创口,他的白色夹克则染上了一块块手掌形状的大片血迹,就好像他正努力用自己死亡的印记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很明显,他已经没剩几口气了,他双眼失了焦,突出的额骨挣着前额过度紧绷的皮肤。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还能从40层一路下到这里来。罗亚尔嘴里语无伦次一直念着什么,半靠着莱恩,脚下磕磕绊绊沿楼梯一直向下走,直走到了10层。跨进购物中心,只闻得肉类的腐臭笼罩着空无一人的超市柜台。一开始,莱恩以为是隐藏在什么地方的哪个肉食仓库爆了门,里面的库存开始腐败变质。他食欲正旺,当即就想扔下罗亚尔掉头去找吃的。
罗亚尔两眼几乎完全阖上了,却一手紧紧抓着莱恩的肩,一手指着泳池的方向。
昏黄的光线从满是油污的瓷砖地面反射上来,在两人眼前延展开的,是一个长长的尸骨坑。池里很早就水干见底了。然而现在池底斜坡上满是骷髅、白骨和从数十具尸体上离断下来的四肢残骸。于这被弃之处,它们彼此纠缠着,闲散无聊得就好似这是一片热闹海滩上的住客们遭遇了瞬息突至的大屠杀。
这肢缺体残的景象倒还不怎么令莱恩不安,他认为这不过是些老死或病死的居民遭野狗毁了尸。他受不了的是那股恶臭。莱恩转身离去。在下楼的这一路曾紧紧倚靠着他的罗亚尔如今已不需要他了。罗亚尔顺着那一排更衣室挣扎着走开。莱恩看他最后一眼的时候,他正向泳池浅水区的台阶挪过去,似是希望能在这绝命坡上替自己找到一席之地。
此刻,莱恩蹲在火堆旁,正拿烧烤扦戳德牧的后腿看烤熟了没。寒冷的空气顺着摩天楼的外墙卷上来,他瑟瑟打着抖,努力压制对尸骨坑的回忆。有时候,他怀疑这楼里有些住户已经退化回了以同类为食的境地——那些尸骸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人以外科医生的手法把肉都给剥走的。那些低楼层住户,长期置身压力和歧视之下,可能已经向自然之道屈服了吧。
“罗伯特……!你在干什么……?”艾丽斯带着怨气的声音把莱恩从胡思乱想中唤醒回来。他在自己的围裙上揩着手,匆匆走进了卧室。
“没什么事了——晚餐就快准备好了。”
他说话的声音孩子气又让人心安,是过去他在医院培训的时候用在那些比较迟钝的患儿身上的;这种语气,跟床上这两个女人精明又厌烦的眼神可完全对不上。
“都搞得这满屋子都是烟了,”埃莉诺问他,“你是不是又在发什么信号啊?”
“不是的……是这本电话簿。这纸张肯定是塑料做的。”
艾丽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那埃莉诺的电池呢?你答应过要替她找的。她必须要开始写评论了。”
“是,我知道……”便携电视搁在埃莉诺身旁的地板上,莱恩低头看着它一片空白的屏幕,对答案颇感为难——他尽全力去找了,但毕竟电池已经用得一枚不剩。
埃莉诺厉色瞪了他一眼。她把手腕上的伤疤又揭了开来,扭扭捏捏露着给那只正在房间那头兴致勃勃盯着她的猫儿看。“我们在讨论你该不该搬去别间公寓。”
“什么?”莱恩开心地笑出声来,不确定是不是先前的闹剧已经变成认真的了;等看到埃莉诺拒绝像以往那样把笑意慢慢展开,他乐得更欢了。两个女人肩并肩躺着,贴近得好像已经融进了彼此。从早到晚,他会时不时给她们送上食物,不过他从来就不能真正确定自己到底是在满足谁的肉体需求及功能。为了保暖和安全,她们挪到了一张床上。但是,这样她们也就可以通力监管他了——莱恩真是这么怀疑的。她们清楚自己靠他才能活。抛开那类“闹剧”不说,她们对莱恩的私人需求还是全然配合的,以此来换取他对她们身体的殷殷照看。这样的交换,于莱恩而言,称心合意;同样称心合意的,是她们躺在了一张床上——从此他再也不用两头应付那些哄骂兼施的命令,两厢面对那些神经兮兮的游戏了。
他喜欢看到埃莉诺故态复萌。两个女人都患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于是一看到她们有了好转,有了足够的精力把这随意展开的闹剧愈演愈烈,活像有钱人的两个家庭女教师耍弄不守规矩却又知错能改的小孩一般来对待他,他就加倍地有了信心。时不时地,莱恩喜欢把这种游戏顺着逻辑玩到底,想象成是这两个女人在支配着他,还彻底看不起他。这样终极的入戏,还曾帮过莱恩一次。当时,以怀尔德太太为首的一个妇女抢劫团伙进到了莱恩的公寓,正看到埃莉诺和艾丽斯在辱骂他,以为他是两女的囚犯,于是就走掉了。换个角度来看,或许她们对这种事情也是再清楚不过。
且不论答案是什么,眼下,莱恩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样一个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见识到的亲密至深的家庭圈子里。这种状态,让他保有充裕的自主性来探索自身,而其强烈的不可预见性又令人保持着警觉。即便埋在她们双乳间撒娇耍赖,也可以轻易地阴狠恶毒起来。两个女人钦佩他的就是这一点。吗啡安剖瓶还剩下相当的数量。他打算给这两个女人引荐一下这种叫人神魂颠倒的灵丹妙药,她们的瘾会令权威的天平再次向他倾斜,也会令她们更离不开他。多么讽刺:就在此处,就在这摩天楼里,他找到了自己的首拨患者。
莱恩将狗肉切妥装盘,分量恰到好处地端给了两个女人。之后,他背靠着护栏坐在阳台上,思量着自己的好福气。总之,到如今,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举止,纵容何种放肆的冲动,或是顺着哪条道荒唐下去,都已经是没所谓的了。他很遗憾罗亚尔已死,他对他满怀感激之情,因为这位建筑师参与设计了这摩天楼,令这一切都成为了可能。很奇怪,罗亚尔临死倒还内疚了。
莱恩向两个女人挥挥手以示慰勉,她们正坐在床上,膝盖架着托盘,同吃一个盘子里的肉。他吃完这暗色的蒜香烤肉,仰望着摩天楼的墙面。所有的楼层都置身黑暗,这让他很高兴。他由衷地喜爱这两个女人,也同样由衷地为能延续她们的生命而感到骄傲,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能干扰到他那新到手的自由。
大体而言,在这摩天楼里,生活已经很善待他。一切都越来越多地向着常态回归。莱恩再度想起了医学院。次日,他很可能会去生理学实验室转一转,甚或督导督导学生。不过首先,他要做一做卫生,他注意到已经有两个女邻居在打扫走廊了。甚至,没准他还能修好一部电梯。兴许他会占到第二间公寓,他要拆掉里面的障碍堆,重新往里添置家具。想到埃莉诺威胁要把他扫地出门,莱恩玩味着这个意图,在其前景中触探到了一种不正当的快感。他可能要再想出些办法来,再去赢得她们的欢心了。
不过,所有这些,比如要给她们吗啡并且要逐渐增加剂量,全都只是一个开端;不起眼的预演过后,才是实实在在的刺激大戏。莱恩靠在扶手上,感受这百般的念想在自己的身体里汇聚起来。
暮色已深。黑暗里,火堆的余烬在点点闪耀。串在烤叉上的大狗,轮廓像极了一个肢解了的男人在飞,他正以无穷尽的活力翱翔在夜空里,余烬在他的皮肤上闪出宝石一般的亮光。
莱恩望向四百码开外的那幢摩天楼。就在刚刚,发生了一场临时停电,7层的灯全暗了。一片漆黑之中,已经有手电筒的光束在四处移动着,第一次,住户们迷惑地想要探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莱恩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准备欢迎他们去到他们的新世界。
[1]古老的中东族群,因《圣经》典故而在基督教文化世界里被广泛用于指代“好心助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