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轻轻阖目,平静道:“迁都关系重大,自古难两全。”
若不迁都,他终此一生都将掣肘于人,和父皇一样郁郁而死,若要挣脱世家门阀的禁锢,注定会有牺牲。
谢瑾后背窜上一阵寒意,知他心意已决,便将满腹的话都吞进胃里。
静默少顷,是顾邺章率先起的话头:“等迁去了中州,略安定下来后,我准备在台省之外再设一个校事司。上察宗庙,下摄众司,给那些不大安分的世族也套个枷。”
前朝旧志有过记载:设官分职,各有所司,今置校事,既非居上信下之旨……宜检治之。
简言之,设置校事司于涤清朝堂也许有益,却难以让人心悦诚服,搞不好反会落得乌烟瘴气,遭人诟病。谢瑾忍不住皱眉:“师哥,我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原以为经了方才不算愉快的分歧,谢瑾想必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决定,万没想到竟等来一句从长计议,顾邺章眉梢不由轻轻一挑,“为何?”
仿佛没有看出他的不虞,谢瑾只忧心忡忡道:“凭空设一个校事司,固然能敦促群臣谨言慎行,但一举一动皆落在他人眼中,总是难免滋生不满,积怨日久,恐生事端,若再给高阳王钻了空子,反倒不美。”
字字珠玑,的确在理,然而……
顾邺章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向他坦言道:“要能刺举辨众事,使贤人君子为之,则不能也。我知道这不是个光彩的差事,但想新政集权,整顿朝纲,无一不需要广布耳目、刺探隐秘,你师哥我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是啊,就算再不好,换了他来,就能想出更合适的良方吗?再不认同,谢瑾也适时停止了质疑,转而问:“师哥心中可有人选?”
顾邺章摇摇头:“将将有个大略的雏形,尚还模糊着,单只提前知会你一声,好让你有个准备。”
能在众臣之前率先得知天子的动向,足可见信任之专,圣眷之浓,这让谢瑾心中掀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却又难免思忖:准备二字,是从何说起?
正逢深秋阴雨连绵,群臣长途跋涉筋疲力尽,大军便在中州稍事休整。军中不知何时流传起椋陈的强盛,更有愈传愈夸张的趋势,顾邺章充耳不闻,又传令继续南进。
至夜雨初停,天色渐晴,天幕之下,顾邺章一身朱红戎装策马在前,俯视着磕头泣谏、请停南伐的百官。
第5章舌战群儒
人言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兴许就是郑毅安这类人吧。顾邺章神色晦暗不明,心中却不由暗笑:说动韩中书又如何?难道我猜不出是你的主意吗?
见韩昶倚老卖老,顾邺章索性沉下脸,也不再给他留情面:“行军至此,韩中书忽然反悔,还策动了这么些朝中肱骨,怎么,孤的臣子,就都这么吃不得苦?国家大事尽托付于尔等之手,尔等却如此畏难,动辄半途而废,诸位,也太轻率了些吧?”
韩昶犹在咄咄逼人:“非是臣等要与陛下作对,但陛下本就御体欠安,何苦定要亲征?千里迢迢讨伐椋陈,陛下又置北狄于何处?若重蹈建宁二年的覆辙,陛下可能对先祖有所交代?”
见他竟提起建宁二年,顾邺章面上杀意顿起,冷笑一声道:“孤还活得好好的呢,不劳烦韩中书为孤担忧。有平北将军在云中坐镇,独孤丞相和薛侍中留守,怕什么斛律氏?顾氏的先祖纵然责备,责备的也是孤,又与韩中书何干?传令行军!”
然而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便又因泥泞的道路叫苦不迭,再度跪倒了一大片,“请陛下班师!”
谢瑾混在其中,并未出声说话——还不到他与师哥约好说话的时机。
丞相独孤正并未随军,在场之人除了天子便属韩昶地位最高,他也自视应该是发言的代表,当仁不让再度出言进谏:“陛下请听老臣一言!平北将军一年前刚吃过败仗,他能挡住北狄的铁骑吗?老臣斗胆问陛下,气候恶劣,何必定要与天斗,强行南伐?”
话音刚落,郑毅安等众纷纷附和,高官之中但凡谢瑾能叫上名字的,就只许令均和徐璟仞两个侍郎置身事外,不知是不是也预先得过天子授意。
五兵尚书陆良之前在武选上被顾邺章摆了一道,此时也手扶着紫髯语重心长:“陛下亲政至今,年年大动兵戈,当初连征两次北狄已经是劳民伤财透支国力,再要南伐,难保不会有好事者说陛下穷兵黩武啊!”
目光掠过他二人,顾邺章冷道:“云中与北狄才相距多远?北狄败后又赔了我朝多少钱绢?何至于透支国力?陆尚书可不要危言耸听。”
目光遥遥落在韩昶头顶,顾邺章忍下喉间疼痛,徐徐道:“至于韩中书所言,去岁萧靳才刚败于青炎卫,何来‘强行’之说?下了几场雨韩中书便不堪忍受,云中飞沙走石,又何必回返?出征时声势浩大,未建寸许功劳竟要班师,各位说得轻巧,孤却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倒不如就此停军,迁都中州,待到来日寻了良辰吉时,诸位身体也康泰无虞了,再来议南征之事。”
竖着耳朵听音的郑毅安一时哑然,他空有兵符在手,顾邺章却将原本隶属于他的亲信留下了大半给他外甥顾和章,偏还让他随军南征。若是真南征,郑氏还可借此保存实力,但若是以南征之名行迁都之实,他的兵力就将彻底隔绝中央,被迫成为抵御北狄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