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城雪就像她年少时看上的风,喜欢的雪,质洁如霜,冰壶秋月。独自流转在天地间,从不因谁而停留。
是奢侈,是肖想,是可望而不可即。
是她好喜欢却得不到。
但现在这风雪吹进她的屋子里,把灿烂明亮的阳光吹进来,把角落沟壑里的灰尘吹散,然后送给她庞大的惊喜。
当她和各色各样的男人亲密无间的时候,当她周旋在风月场中长袖善舞的时候,当她面对窦妈妈的各种安排从善如流的时候
水雨月总是不断地想起暮城雪。她开始想念暮城雪,在她来或不来的每一天。在每个艳阳高照的晴空,也在每个大雨滂沱的阴霾;在每个混乱不堪的夜晚,也在每个独自流泪的清晨。
暮城雪对水雨月的特别难以言表。当你千篇一律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当你腐烂发臭的工作里突然出现一个干净洁白的假期。
这样一个礼物,怎么能有人不喜欢呢。
水雨月从第一晚就喜欢上了。
干干净净的暮城雪正在把一个沉在淤泥里的灵魂往外捞。从前的自尊开始觉醒,她愈发期待自由的生活。她又开始无法忍受腐臭的工作,她像暮城雪一样长出了洁癖的羽毛。
麻木的花魁正在死去,鲜活的灵魂逐渐醒来。她又觉得痛了,会发脾气了,知道要糖吃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新的生长,她也为之隐秘地欣喜着,呵护着,期盼着有一日冰消雪融,她得以跃出水面,重归自由。
她也问过暮城雪,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啊。
暮城雪只是笑笑,哄她吃甜软的糕点,却从未做出回答。
她这样期盼着,暮城雪却一日比一日地忙碌了起来。虽是还保持着约期必至,但来时或是难掩疲惫,或是心神不宁,水雨月于是也跟着提心吊胆,微弱的希望又被压了下去。
这日正是第七日。暮城雪和高夔连着两夜不眠不休,总算是忙完了手上的事。正整了容装欲去春欢楼,一太监忽然小步而来,宣称陛下要召苏王一述兄弟情谊,连带着苏王长女也被通传觐见。眼见时辰渐晚,暮城雪只好召来机械鸟给水雨月传封失约信。
苏王催了几次,拉着她上车进宫。
宫墙气色依旧。墙内那位主人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面上看着更为削瘦,更苍白了些。见到她父王后依旧是君臣间像模像样地拜了一遍,“陛下龙体安康”,“皇兄这是做什么”,这般等等。然后一阵寒暄,没完没了的寒暄,客客气气地寒暄来寒暄去,听得暮城雪想打瞌睡。
她眼睛一扫,发觉那王公公就站在一边,低垂着眼,慈眉善目。
“这就是你的女儿?长这么高了?仿佛是上次见时,还未到朕的腰带。”
暮渊一本正经地说着这话,好像忘了前阵子她才进过宫似的。
暮城雪礼节性地俯首,抬头时扫了两眼,发现皇帝面上竟敷着粉,抹一层淡妆。她心中奇怪,趁皇帝偏头饮茶的时候再细细打量一番,片刻捕捉到了什么,心头顿时大骇。
她面上不显颜色,手指却是稍稍往身后一藏,暗暗地看了她父亲一眼。
“陛下说笑了,”暮尧呵呵一笑,道:“正是臣之长女,暮城雪。”
“今年多大了?”皇帝笑着问。
暮城雪只得开口应道:“回陛下,臣女年二十有一。”
“二十一?”皇帝显得很惊奇,“哦夫家何人?可是苏地人士?朕竟是从未听闻。”
本朝礼制婚早,女子十三岁便可嫁娶。这位杵在殿中的“大龄单身剩女”闭着嘴不想说话,她父亲却笑眯了眼睛,替她答了:“还未婚配。”
听闻此等骇人之语,皇帝肌无力一样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朕瞧着,你这女儿生得这般,这般的美丽俊俏,竟竟”
皇帝“竟”了两声,而后一阵咳嗽,咳完似是也觉不好,赶紧转了话题。
若是只看皮相,暮城雪与二十一岁并无太大差别,甚至还要再年轻一点。但她那一身的气度可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尤其入宫之后更是少言寡语面色冷淡,活像谁欠她钱了一样。
当年水相大案虽不是暮渊主使,但他毕竟是皇帝,是亲手下令将水府抄家的人。虽然暮渊也是被逼无奈,但暮城雪心属水家,自然对这天子叔叔生不出什么好感。
那边皇帝拉着父亲嗅茶言欢没完没了,这厢暮城雪心里数着时间暗暗着急。如果皇帝现在放她出去,就还来得及去冠芳斋给水雨月带一袋糕点。
然而皇帝拉着她爹开始下棋。
这皇帝看着面色苍白身体羸弱,怎的还不知道赶紧休息呢?没有皇帝的命令,暮城雪只得侍立一旁,默默数数,站得心焦。
好容易下完了焦灼的世纪一战,自然是皇帝胜了一局。暮渊拍着他哥的肩膀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没完没了地咳嗽起来。暮尧面带浅笑,无奈摇头,看着好一副兄弟和乐的模样。暮城雪算算水雨月也快要睡下了,若是这时候皇帝放她走,还来得及在她睡前赶过去
然后皇帝说:“皇兄留下来,与朕吃顿便饭。”
苏王自是没有异议,归心似箭的暮城雪却实在等急,插嘴道:“陛下与臣父用膳,臣女实在不敢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