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已念完一年小学,下午班。眼看再过不久就要开学了,每天他都认真撕下一页日历,薄薄的日历纸上有大大的数目字。平日是蓝的,假日是红的。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他将升上二年级。他期待上学,期待和同年龄的孩子玩弹珠、单脚、跳绳、捉迷藏和其他一切有趣的游戏。有时是父亲骑着脚踏车送他上学,有时只送到城市的边缘,其他的路程他自己步行,穿过异常曲折蜿蜒的小径。如果父亲的工作忙不过来,会叮嘱辛提早出门,全程自己步行。倘是雨天,必然是父亲全程接送。每次黄昏,如果下雨——甚至仅仅是乌云蔽天——父亲和他的脚踏车就会在校门口对面的骑楼下等他,独自在那儿抽着烟。现在他那辆异常坚固的脚踏车就停放在五脚基上。
辛经常做梦。
有时是梦到父亲回来了。更多是梦到母亲在哭泣。但母亲确实在醒睡之间啜泣。无边的黑夜里,他们格外留意外头是否有脚步声。仿佛有脚步声谨慎地靠近,又远离了。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梦。外头有狗守着。陌生人应该近不了的。但梦里的脚步声是熟悉的,父亲沉滞的脚步声,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石头般沉重的木舟。
但更多的是梦到父亲的遗体被送回来。被水泡得发白肿大,以致撑裂了衣裤,双眼被鱼吃得只剩下两个大洞。或者是什么猛兽(多半是老虎或黑豹)吃剩的半个头颅、一条腿、整副的排骨血淋淋地张开……或者失去了头,断颈处爬满很大只的黑蚂蚁。于是被泪水呛醒。压抑着,不敢惊动母亲。默默地祈祷。但辛认识的神没超出《西游记》他读过的那几回,他和父亲一样最喜欢观音。其次是土地公。这两种神经常可以看到。但祈祷时也不会提出交换条件——父母没教过他那些,以为神恩是无条件的。
雨停后第二天辛就想出去找了,但只能走到水边,没有船,而且水还很急,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他带走。看到一望无际的黄水,舒展在林间,树与树间隔着满溢的水,成了汪洋。一团团的蚂蚁,或者搭着浮木、落叶,或者干脆相互啮咬着,把卵蛹当成了筏。蝎子、蜈蚣、蟑螂,螳螂、壁虎也都各自搭着浮木,努力地迁上高树。眼镜蛇、四脚蛇自在地泅游,上树。
看到滔滔浊水辛不免心惊,父亲那单薄的鱼形独木舟怎挺得住。
如要寻找,也只能等水退去。
原以为父亲会在水退前回来。其后盼望他至少于水退后回来。
水退缩回河道,然而河水还是与岸同高,犹带着股奔腾的气势。
旱季水位低时长出的丛丛茂盛的芦苇,只露出小半截顶叶。叶子兀自被流水拖曳着,水位下降时即在叶面留下一层黄泥。原先河边马来人走出的小路已不明晰,漂流木杂草团把它覆盖了。林中所有低洼处仍汪着水,时时可以听到鳢鱼的跃水声。
一早锁了门,拴了小黑看家,其他两只陪同。母亲全副武装,背带裹着妹妹,拎了刀,穿着胶靴,花布头巾包裹着头发,露出额头,看起来格外精神。辛负责提水壶,妹妹的奶瓶、尿布,和一根结实的木棒。
太阳一早就渐渐地热了,路上障碍多,有时大棵倒树或枯木拦路,几乎绕不过去,母亲持刀劈出小径。路边常有暗坑蓄着水,几回差点扭了脚,或摔了进去。水窟闷声骚动,看来处处有大鱼受困,没注意到水退了。但他们没捕鱼的心情。河水还很凶暴,河中且多枯木。勉强走了一段路,突然一个景象把他们吓呆了。高高一棵枯树上,似乎挂着一尾大鱼,马上就看出是艘小船,不就是父亲的鱼形舟吗?怎么会跑到那上面去呢?水也没涨得那么高啊。
于是他们疯狂地在附近草丛中搜找。母亲禁不住开始啜泣。妹妹受不了热开始哭闹。辛和母亲分头找。他们都心里有数,知道找的是什么。因此张大了鼻孔,使劲闻。狗也做着同样的努力。很快老狗丹斯里就有发现了,呜呜地叫起来。一股前所未闻的恶臭突然涌现。草丛里确有一团什么,黑黑的,蜷曲。一身泥巴。是人没错。棍子一碰,漫天苍蝇飞了起来。辛和母亲都泪崩了。还好翻过来时,虽肿胀得厉害,有多处被吃掉了,但明显不是父亲。这死者老得多,矮小得多,满头白发了——虽然一头泥浆。从唇间爆出来的牙齿很烂,既黄又黑,且缺了好几颗。从肤色来看,是个马来人。此外就没别的发现了。只好退回去,走老远的路去报警,报失踪。其后多日,大队人马在附近搜索,一群草绿色军装的士兵,土色服饰的警察。士兵爬到树上,应母亲的要求,舟子也被以绳子小心捆绑了缓慢地从树上卸下,送回他们家门口。但两把桨就一直没找到,一如父亲。
搜索下来,猪尸羊尸牛尸狗尸猫尸都有多具,还有好几台破脚踏车,一具严重腐烂的女尸没有穿裤。还有十多具神像,从土地公到城隍爷、关公、诸佛、王母娘娘、吕洞宾、二郎神……母亲认识,辛不认识。
警察说:那死者是附近马来村庄的流浪汉,弱智,平日挨家挨户乞食。大水来时躲不及,溺毙不足为奇。
为了怕船被弄走,母亲带着辛在现场全程监督。那天领头的是个高瘦、蓄着八字胡子长相出众的马来军官,一直来问母亲的意见。辛发现母亲的表情颇不同于往昔。脸晒得红扑扑的,嘴唇也很红,露出坚毅的神色,他第一次发现母亲如此白皙美丽。她竟然用辛听不懂的马来语和那军官有来有往地交涉呢。母亲竟然懂马来语!要到他长大后,母亲才会告诉他,那些年邻园有个长得很好看的马来男子常会趁父亲不在时像影子那样出现,来找她说些暧昧的话,让她很快就学会了讲马来语,尤其其中的暧昧言词。
船卸下后那军官又和母亲说着许多话。母亲转译给辛:
他说这船非常古老了,他只在小时候听他祖父说过。它应该放在博物馆里,而不是私人收藏。他问她是从哪里取得的。说那片深林沼泽附近的马来人都不敢进去,老一辈都这么交代,否则会厄运临身。千年以前马来人的祖先从北方的岛划着独木舟南下,这艘鱼形舟可能是仅存的,非常珍贵。
“他问我要不要出个价钱,卖给他。他再转卖给博物馆。”母亲一边给妹妹喝红字牛奶,问辛的意见。辛猛摇头。
“这是爸的,爸那么喜欢它,每年都细心给它上漆呢。要是他回来了——”
“你爸不会回来了。”母亲突然咬牙切齿。“他跟马来姣婆跑了。伊斯迈说,听说一个华人男子在大雨的夜晚带着一个年轻的马来女人坐火车南下,两人都淋得一身湿。他知道那个女人,才十七岁,他亲戚的女儿,非常美丽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