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色的阳光撒在小镜门上,树生妈兴致勃勃的进了西屋。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这个急于抢到儿媳妇的母亲终于想通了——按照侄儿媳妇小琴的计划执行。
树生还没起床,看母亲进来想必是叫自己吃早饭,便顺口说:“你们先吃吧,给我剩点儿就行啦!”
树生妈手扶着门框说:“快起吧,太阳都要晒着屁股啦!这么大人了,懒个几天就算了,该干啥还得干呀!妈夜里个去你小琴嫂家,合计好了给你说媒的事儿。今儿,我跟你哒还去地里,你还在家吧,后晌儿哪儿也不许去啊!听着了么?哪儿也不许去啊!”
“妈!”林树生掀开被子爬起来,嘴里只喊出这么一个字——这时候的他才明白,满脸笑容的母亲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妈知道你心里想啥!可要是过年再。。。。。。,妈想起小满心里就着急!可别学了他,别再瞎琢磨念书了,靠实点儿啊。后晌哪里也不许去啊!”说完,树生妈便转身出了门。
林树生一只胳膊拄着炕,半个身子露在外边楞了好一会儿后,随意穿了件衣裳出门,开始在院子里转着圈儿——无助,在他心里滋生并蔓延。他悄悄走到正屋前,露出半个脑袋往屋里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屋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正哼着公社生产的小调坐在炕桌前,俨然和前几天像换了个人一样。那,父亲去哪儿了?他怀着这个疑问低头走到南墙根下,扶着石头墙茫然的望着半院玉米发呆——莫非父亲一早就去地里了?这么一想,快步走到小西房前,摘下挂在破窗棂上的镰刀出了门。
秋忙时节,街上的人并不多,显得很冷清。
树生几乎是小跑着,准确的说是像竞走运动员一个架势出了村。完全不在状态的他感觉脸上发烫、也许都发紫了。他看到谁都不敢抬头,只是脑子里机械的数着脚下的步数,像是欠了谁家几斗高粱似的顺着田间小路上逃窜,几次险些崴了脚。此时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的快点、再快点,逃过笑话自己那些人的眼睛,逃到支持自己念书的父亲身边去。
“咕呀、呀、呀。。。”一大群野鸡大叫着扑楞楞的从身边猛飞起来,伴随着阵阵鸣叫声径直向半山上飞去了。
树生激灵一下停住脚步,脑子反倒清醒了起来。他放眼望去,沟道里的庄稼已经收获过半,满沟道都是忙碌收获的人影。不远处,庙坡下拴着房前林喜盛的心肝宝贝——大叫驴,毛驴悠闲的吃着草,油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放着亮光。一旁,林喜盛正在晚熟的油菜籽地里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似乎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比刚刚飞走的野鸡更值得他关注一样。
林喜盛他看树生把眼光望向他,便热情的招呼:“树生!去地里呀?”
“嗯!”
“为了你念个书,你妈、你哒哒可是没少趴了猪窝。不行就再考一年吧,有啥难处言语啊!”
“嗯!”
树生又答应了一句。
林喜盛言语间依旧保持着平时的亲切和关怀,并无半点儿树生想象中的讽刺和挖苦的意味。他虽是一个农民,却几十年保持着龙珠峪文化旗帜的模样儿。出来劳动,上身儿带大襟的黑夹袄依旧保持的很干净,挽着的白袖面显得格外惹眼。只是他两只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高深莫测的智慧似的,让树生从小就不敢直视他。
树生并没有要和这个善于洞察人心的男人多交流的意思,躲开他的目光转身继续赶路。
路两旁的谷子地、玉米地有的已经收割完空出来,裸露着均匀的庄稼茬子。田埂上偶尔一簇欧李果秧里露出几个红红的笑脸。要平时,他早停下脚步去摘了。这个季节,这种野果已经成熟,甜甜酸酸的,是山里人劳动之余经常寻找的美味。今天,他却似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只是一门心思的赶路。很快,自家的玉米地就在眼前了,可他站在地头却连个父亲的影子都没看到——失望又开始在他心里滋生,难道父亲在庙底沟?这么想着又继续往沟道深处走去。
庙底沟山坡下的三亩自留地里,种着林玉楼像亲儿子一样细心照料的口粮作物——谷子。还没有富裕起来的山里人,这就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了。树生喘着气来到沟口,趟过过膝的蒿草站在地头儿时,等待他的只有割剩下的亩半谷子,谷叶子在山风里发出“刷、刷”的响声。彻底的失望让他一屁股坐在了谷码子上。
既来之则安之吧!都快娶媳妇的人了还有啥怕劳动的?现在不干这个又能怎么样呢?他脱掉绿军挂挥舞起镰刀,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气都撒给眼前的庄稼一样——哎!就让他在这养活了祖辈庄稼人的田野里撒一回野吧!或许,很多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境遇下撒过野之后才慢慢的收了心,变成了沟道里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当希望变成了失望,又成了既定的事实的时候,任何浮动的心也都会慢慢的沉静下来接受现实。青年人身体里的气力旺盛起来,就像是最活泼的马驹子。这种爆发力是巨大的,当然也是暂时的!当热气从树生头顶冒出来的时候,紧跟着汗珠子便从毛孔中渗出来,顺着头发、眼睫毛上劈里啪啦的掉下来,落到谷穗儿上,又顺着谷叶子滴落在黄土地上。
两陇谷子没割完,树生的手腕子已经开始发软,两只胳膊发酸,小小的镰刀也越来越重了。他抬胳膊呼啦了一下蜇着眼珠子发疼的汗珠子,咬了咬牙使劲儿在手上吐了几口吐沫,蹲下来接着割……又两陇儿割下来,力气用的差不多了,胳膊腿儿变得更加沉重,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前挪着割……坐的受不了了,就又站起来割……
谷叶子依旧随风在面前哗哗作响,也同时在树生的镰刀下倒下,他划伤的胳膊,被汗水蛰的火辣辣的疼的厉害。他不断的擦着脸,汗珠子和着泥土已经把这个油光水滑的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花狗脸儿似的农民模样了。
阳光炙热的烤在后背上,脊梁骨像是背着多重的东西一样,弯下去再想直起来,就是一次与酸疼的较量。马驹子毕竟还是马驹子,一通蛮力气可着劲儿的发泄之后——便再也干不动。身上软的像是面条子一般,一下子倒在割倒的谷子堆上。
他懒懒的躺着,一动都懒得动,四肢仿佛也已经不是自己的。他感觉眼前不时有金花闪烁,脸上的汗珠子好似虫子爬一样痒痒的往下流着,他已经再无力气抬起胳膊去擦拭一下,刚开始的那股子劲头,此时此刻已经完全的被这原始的劳作方式击垮了。
小琴的身影又开始在他眼前来回晃动着,耳朵里是母亲早晨的话:“后晌哪儿也不许去啊,在家等着,哪儿也不许去啊!”
他伸出手,攥成拳头,慢慢的在脑袋上捶打着。
原始劳作击垮了树生当农民的意志,念书的**又一次在他心灵深处挣扎并滋生起来——一定要念书,一定要逃出大山、改变大山,凭啥山里的农民就只能这样活着?可,可母亲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也许,这时候朵儿已经在家里等着了!哎,事情咋就发展成这样了,要是念书的时候多看几道题,何止这样啊!可咋办呀,爹呀,你在哪里呀……
矛盾中,渐渐的、不知不觉的,树生在疲倦不堪中睡着了。
阳光照在这个疲倦的“新农民”身上,照进了他又走进课堂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