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盏镇的牲畜见着屠夫辛七杂,知道那是它们的末日太阳,都怕,虽说他腰上别着的不是屠刀,而是心爱的烟斗。
只要太阳好,无论冬夏,辛七杂抽烟斗是不用火柴的。他的两个裤兜,分别装着一面拳头般大的凸透镜,和一沓桦树皮。抽烟斗时他先摸出凸透镜,照向太阳,让阳光赶集似的簌簌聚拢过来,形成燃点,之后摸出一条薄如纸片的桦树皮,伸向凸透镜,引燃它,再点燃烟斗。当然,取天火不那么容易,阳光灿烂的夏日,凸透镜瞬间就把火给他盗来了,而隆冬时节,北风呼啸,太阳精气不足,火来得就慢。不过辛七杂也不怕慢,他说用太阳火烧的烟斗,有股子不寻常的芳香,值得等待。那面凸透镜在他身上,像他雇来的长工,被吆来喝去,尽兴使唤着。
除了烟斗和凸透镜,辛七杂的宝贝还有形形色色的屠刀——那是他赖以为生的家把什,他也不能不爱吧。但他的这种爱,却是牲畜们的恨!他在龙盏镇做了几十年屠夫,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对有着灵敏嗅觉的牲畜来讲,就是一条隐秘流淌的死亡之河,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去江边,在岸边吃草的牛马羊见了他,不管身处的草地多么肥美,也要扬蹄奔向别处;他走在街巷中,晒太阳的猪见了他,趴着都哆嗦,有的甚至遗下尿来;而邻家的狗逢了他,不是缩头缩脑地溜回主人身边寻求庇护,就是讨好地凑向他,用舌头舔他的鞋子,好像在为自己争取永久的死亡豁免权。辛七杂不穿皮鞋,不然,他都不用擦皮鞋了。
辛七杂不宰也不吃家禽,说它们弱小无力,对它们下手下嘴太残忍,所以龙盏镇的鸡鸭鹅是不在乎他的。鸡看见他,照旧溜达它的;鸭子也敢晃着膀子与他并行;而那公主似的大白鹅觅食时,发现他的裤脚沾着牲畜的碎肉,会毫不客气地探出长脖子,取而食之。
辛七杂的屠宰用具齐全,杀猪刀,杀牛刀,宰羊刀,剔骨刀,刮毛刀,解牛刀等,大大小小,形制不同,但无一不是锋利的。他爱惜屠刀,从来都是自己磨刀。青灰的长方形磨刀石,摆在屠宰棚西北角,像块巨砚。他磨刀时,将方脚矮板凳放在磨刀石上,横跨着它,像在驯马。
这些手工打制的屠刀,都出自王铁匠之手。如今王铁匠还活着,可他的铁匠铺早就黄摊儿了。跟铁匠铺一样消失了的,还有供给制时期的供销社、粮店,以及弹棉花和锔缸锔碗的铺子。而这些店铺,在三十年前的龙盏镇,还是名角。
屠刀也得吃喝,也要睡觉,这是辛七杂一贯的说法。屠刀吃什么呢?在辛七杂眼里,它们最爱牲畜的油脂,所以屠刀越使越锋利,而放置久了,就会饿出锈来。屠刀睡觉时呢,跟人一样得盖被子,被子要轻便、隔潮、透气,不然它们会喘不过气来。辛七杂用过屠刀,擦拭干净后,会将它们依次摆放在屠宰棚南窗的松木条桌上,蒙上一块油渍渍的白麻布。南窗照见月亮,屠刀上的白麻布便透进月光了,辛七杂说月光是最好的擦刀布。
有两把刀,辛七杂近年是不碰的,一把是七寸长的杀猪刀,还有一把是斩马刀。辛七杂最初宰猪,都是百八十斤的,七寸的屠刀游刃有余。后来的猪呢,即便属于绿色养殖,买来的饲料中,也难免有各类添加剂,一头当年的猪,少说也能长到二百斤,用七寸刀结果它们,明显局促了。为了打制九寸杀猪刀,辛七杂还破费不少,给王铁匠买了一箱高粱烧酒,让他回到废弃的铁匠铺,重启烘炉。王铁匠的力气江河日下,拉风箱时气喘如牛,在铁砧上锻打烧得红通通的屠刀时,抡铁锤的胳膊像遭遇了狂风的树,颤抖不已。所幸他技艺未失,淬火回火恰到好处,那把九寸杀猪刀,形态大方,刀身厚薄适中,亮白如雪,刀尖弧度优美,锋利无比,为他续写着一个铁匠的传奇。九寸杀猪刀在握,辛七杂为它镶嵌上柞木刀柄后,又求绣娘镌刻花纹。
辛七杂使用的屠刀的木柄,为防滑而镌刻的花纹,均出自绣娘之手,这把九寸杀猪刀当然不能例外。为此,他给绣娘送去了两斤自制的牛肉干,一包花茶。辛七杂晒的牛肉干味道好,但是出名的难嚼。别看绣娘上年纪了,牙齿仍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消受得起。绣娘也没白吃肉干和茶,她给这把杀猪刀,雕刻了两只展翅的鹰!鹰那刚健的羽翼,在刀柄留下细密幽深的纹理,华美,耐用。九寸杀猪刀出世后,七寸杀猪刀虽说还和其他屠刀一起摆在桌上,但已派不上用场了。
另一把闲置起来的屠刀是斩马刀,不过它不在屠宰棚,而是挂在辛七杂家厅堂的墙上。王铁匠说斩马刀是旧时步骑两用的战刀,杀人的兵器,杀马并不适用,所以当年辛七杂让他打制斩马刀时,他抵制过,说这样的刀命相不好。但最终他拗不过辛七杂,或者说抵御不了他接二连三奉上的酒肴,打制了这把刀。它形制如剑,一拃来宽,长约一米,水曲柳的刀柄上,镌刻的尽是天上奇迹:闪电纹和彩虹纹。为了试锋刃,辛七杂曾和王铁匠携其入林,砍向一片春天的红柳。刀起刀落之际,一片红柳倏然折腰,倒伏在林地上,宛如落霞。辛七杂将斩马刀磨得雪亮,挂在厅堂的墙上。那面墙从此就拥有了一道永恒的月光,从未黯淡过。辛七杂说,他手中的屠刀,没有不沾血迹的,他要拥有一把干干净净的屠刀,不然睡不踏实。
这把没沾过一滴血的斩马刀,那些年杀倒的,不是红柳,就是碧草,锋刃横溢着植物的清香气,好像他家吊着一只香水瓶。不过,自从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说他在山中发现了一条白蛇后,辛七杂的老婆就不让他拿斩马刀出去了,说白蛇都是得道成仙的,万一伤及它,神灵降罪,家里就会遭殃。
辛七杂不待见父亲,在龙盏镇人心目中,他是个贪生怕死、假话连篇的人,不足尊重。可辛七杂心疼老婆,这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女人命苦,为她娘家和辛七杂父子操碎了心,没多少欢乐。所以他凡事都依她,不给她添堵,斩马刀便束之高阁了。月亮好的夜晚,辛七杂起夜路过厅堂,总要多看它几眼。月光在刀上行走,似在燃烧。他曾将烟斗凑向它,企图点燃,可斩马刀上的月光,一副舞娘的姿态,无意做播火者,根本不理会他。
雪藏在岁月之河的斩马刀,并没有伤到辛开溜说的白蛇,可还是在冰消雪融时节,闯下大祸!
这事还得从辛七杂的养子辛欣来出狱说起。
而说辛欣来,不得不说辛家复杂的家史。
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在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辛永库。他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祖籍浙江萧山,九旬之身了,腿脚依然灵便,夏季采药,冬季烧炭,一顿能吃两个馒头,是龙盏镇最高寿的人。关于他的履历,他自说的是一套内容,民间流传的是另一套内容。他青年时代参加过东北抗日联军,这本该辉煌的一笔,于他却是一抹伴随一生的阴云。在传说中,他做了逃兵,可他一直辩称自己是个战士,被冤枉了。人们之所以相信他做了逃兵,理由很简单,辛永库在东北光复时,娶了个日本女人,人们因之唾弃他,包括他的儿子辛七杂。没人叫他辛永库,都叫他辛开溜。“开溜”在这儿的方言中,是“逃跑”的意思。
辛七杂对母亲并无太多的记忆,她在他六岁时就失踪了。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张白皙的脸,长长的脖颈,高高的发髻,夏天喜欢擎一把印有菊花图案的油纸伞,冬天下雪时,则喜欢偎在火炉旁,在一册泛黄的纸页上,哼着忧伤低沉的小调,描画着什么。
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逃兵,这让辛七杂自幼受尽嘲笑,也让他对父母心生憎恶。他成年后找对象,对媒婆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这个女人不生养,他不想让不洁不义的血脉流传。
媒婆跑断了腿,也没物色到一个不想生养的女人,但辛七杂的故事却随着媒婆的嘴,传遍了这一带的乡镇,人们都夸他是条汉子。
辛七杂二十六岁时,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黄昏时分找上门来。
这姑娘又高又瘦,梳两条麻花辫,长瓜脸,眉毛疏淡,眼角下垂,大鼻孔,肥厚的紫嘴唇,尘灰满面,只有眼睛是清澈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咸腥气。她见着辛七杂,说她叫王秀满,来自长林镇,三十二岁,因家贫,貌丑,没工作,一直嫁不出去。听说辛七杂要找一个不生养的姑娘,她背着父母,去卫生院做了结扎术。术后刚恢复,见今天日历牌的日子是红色的,太阳也好,于是投奔他来。辛七杂明白那股咸腥气,是她一路走来,汗水湿透了衣衫所致。从长林镇到龙盏镇,步行得一小天儿呢。
不等辛七杂答应,王秀满放下包袱,抱柴点火。院子有两棵白桦树,时值秋天,落叶堆积。王秀满引火就不用桦树皮,而是用金黄的落叶了。她说用它点火,省了桦树皮,还干净了院子。灶火咝咝燃起后,她问辛七杂想吃什么。辛七杂没吭气,转身去仓棚舀了两碗面,将面盆端给她,说葱花油饼和面条都中,看你哪样在行吧。王秀满扎上围裙,和了面,将面板支在里屋的炕沿上,取来擀面杖,拉开阵势,熟练地擀起面条。她擀面条时,两条麻花辫在肩头鼓槌一样跳跃着,分外喜人。那锅又宽又长又匀称的汤面,因为放了油渣和白菜,鲜香可口,俩人蹲在灶台前,“噗噜——噗噜——”地吃个底朝天。吃完面,刷过碗,天黑透了。王秀满打着饱嗝,舀了一盆清水,洗了脸,从包袱里取出桃红色对襟花袄,换上,幽幽地问辛七杂,这样的新娘,你愿意要么?辛七杂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顾不得点头,抱起王秀满,上了温暖的火炕。
第二天早晨起来,王秀满梳洗后对辛七杂说,昨晚你在我身上动了刀子,今生今世我就是你的人了!咱啥时去我家,跟父母言语一声,取来户口簿,登个记,名正言顺过日子吧。辛七杂尝到了有女人的甜头,快活地答应了。王秀满又说,都说你爹是个逃兵,你瞧不起他,可不管咋的,他是老的,咱是小的,我得去叫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