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春风催开了御花园的百花,馥郁的香气满宫城飘荡,适逢朔日,含元殿例行大朝会,从宫门到含元殿的大道两旁,百花杂生,蓊蓊郁郁,百官从花丛中走过,衣袂便沾满了香气,有那才情高的大人,已经微眯着眼睛,在心里赋了诗,构了图,准备下了朝便付诸笔墨。
可今日的朝会,却注定要搅散这些大人们的诗情画意。
例行议完朝事,在宫人喊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前,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门下侍郎汤明钧,寒门出身,延熙六年进士,延熙十五年,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尚书省左右仆射、门下侍中、中书令等三省长官平起平坐,实掌相权,乃是自延熙帝即位以来,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宰相,也是除三省长官外,第一位额外实掌相权之人,因此一跃成为寒门之首。
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无不以汤明钧为目标,举凡不依附世家的,大多都自动在其身边围拢,形成了隐隐与世家相对立的所谓“清流”一派。
这样一个人一站起来,再加上近日那件闹纷纷的事儿,朝堂上,许多大人都心头一跳。
而汤明钧一开口,果不其然——
“臣请议今春科考卢嗣卿舞弊案。”
今日的朝堂,从这一句话开始,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
含元殿外守门的侍卫,官不算高,但架不住位置重要,每每听着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们议论天下大事,便也觉得自个儿的职责也顶顶重要,当差时都站地笔直挺立,骄傲的大公鸡似的。
可今日,当差的侍卫小哥儿有点站不住了。
眼看着日头从东边挪到东南,再从东南挪到正头顶,午饭的点早到了,往日早该结束的大朝会,却眼看还是没个头儿,而含元殿里头,则时不时传出隐隐的喧哗声,有人声,还有哗啦啦不知道什么的声音——
总不会又摔花瓶了吧?
以前那位公主主持朝会时,倒是时不时摔个花瓶,但摔过后又心疼,以致后来还特意吩咐,含元殿里不许放名贵瓷器,就放那体大粗苯的即可,摔起来响声大,解气,还不心疼。
而当今亲政后,倒是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儿了。
侍卫小哥想着往日趣事,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立马绷住了嘴,然后左右瞅瞅,发现压根没人发现他刚才的失态,右边儿跟他一起做门柱那兄弟,此刻两眼发直发绿,一看就饿地不轻。
唉。
——这得议到啥时候啊。
又在议啥事儿呢?
小哥正瞎想着,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从大殿里传出,悄悄一瞥,便见许多官员从殿内涌涌而出,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纷纷,有的甚至还推搡着,动着手。
哟,看来今儿阵仗是真大。
小哥一边支棱着耳朵听着,一边找那几位最显赫的相爷——果不其然,没见着人。
正如侍卫小哥所见那般。
这一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一上午,吵到普通官员都退场了,接下来,则是只有宰辅级别的权臣们才能参与角力的场合。
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帝师王铣、太尉卢攸,同平章事汤明钧,再加一个陛下临时硬要加入的中书舍人卢玄慎,总共九人,含元殿吵不清楚,便又从含元殿移步政事堂,据政事堂外当差的侍卫称,几位相爷一直到太阳落了,才走出政事堂的大门,而那位中书舍人卢大人,更是整夜未归,直接夜宿在了政事堂。
这样的大阵仗,自然未及日落便引得满城风雨,不知道多少官员家彻夜点着灯火,等着宫中或者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又不知道多少人彻夜未眠,思索着这场动荡后的变动。
但这一切,都与乐安无关了。
大朝会吵吵嚷嚷的时候,乐安在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了,冬梅姑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又悄悄摸她额头,生怕她是着凉烧着了才睡这么狠。
乐安当然没烧着。
正午,大朝会结束时,乐安才从被窝里露出头,伸伸懒腰,起了床。
冬梅姑姑赶忙叫春石伺候着她洗漱梳妆,自个儿在一旁嘟嘟囔囔,说她这么晚才起,晚上别又睡不着了云云。
“不会。”乐安头发被春石拿着,一扭头,便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了一下,但随即却又扬起笑,对冬梅姑姑道,“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事,想多了才会睡不着,但如今我心头无事,吃得好睡得香,才不会睡不着。”
冬梅姑姑一脸不信的样子。
乐安也不再多说,起床后该吃吃该喝喝,到了下午,宫中政事堂的大人们互扯头花时,乐安则又久违地出了趟门,打了整整一下午马球,好好出了一身汗,到了晚间,果然如她所说,灯一灭,不久之后便陷入了酣睡,完全没有冬梅姑姑担心的睡不着。
这一觉便睡到翌日清晨。
乐安醒来,外面还黑着,却有滴滴答答的声音穿透窗檐,抵达室内,她没有叫侍女,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撑开窗。
晨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