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挑眉,没说行或不行,转身进了厨房,起锅烧油,做了三碗热汤面。
冷夜、旧屋、热面,宋吉祥忽然鼻子泛酸,他常年在社会底层摸爬,却对人间烟火无比欣慕,筒子楼内锅铲相碰的声音,油烟满室的呜糟,都是他求而不得向往。多少年没人正经给他做过一顿饭,下过一碗面了,虽然身在餐馆,可小白脸的这碗面似乎同买来果腹的快餐不同,不是卖给任何顾客皆可的商品,而是专属于宋吉祥的人间烟火。
宋吉祥正在感动,捧着面碗经历一番心里震荡,可就在这个档口,方元的话却冷冰冰的传来,打破了一厢情愿的温情。
“宋总不先扫个码吗?”
宋吉祥硬生生将眼里软糯的情谊压了回去,黑着脸起身去扫码付钱。
“大头的算我请了。”方元又说。
一句话扎了心窝子,宋吉祥怒意明显:“你就不能请我,让大头付钱?”
方元瞧瞧大头,大头:“”
一碗面唏哩呼噜见底,宋吉祥放下面碗摸烟,香烟用炉火点燃,顺手翻了翻土豆。
“李增辉和王超真会为我所用?”他终于问了句正经的。
今天上午,宋吉祥按照方元传授的方法,将两人各打了五十大板,板子不重,浮皮潦草。
斥了李增辉没有证据胡乱指摘同事,训了王超小事大闹损了超市形象。并责令两人回去梳理工作流程,隔日报至总经理处。
然,这只是表面文章。私下里,宋吉祥约了王超,一脸替他打抱不平的模样,为了不再让他受小人搅扰,责令他报备所有供货商信息,并且择时召开供货商见面会,了解实际情况,堵住悠悠众口,为王超伸冤昭雪。
王超黑面,但宋吉祥为他忧心忡忡,因而不得不应下,回去安排一应事宜。
另一边,李增辉同样被约见。宋吉祥高度肯定了他的一心为公,并委婉的指出他的品控报告出具得并不专业,因为不专业,所以不权威,自然没人畏惧。宋吉祥打算送李增辉去专业部门进修,并告知如果品控部的标准制定得科学规范,以后自己便是品控部的靠山。
李增辉离开的时候千恩万谢、踌躇满志,劈开空气脚下带风,一副势为大事之态。
方元挑了一口面条,入口无声,颇为优雅。吃相豪迈的宋吉祥对此嗤之以鼻,却忍不住多瞟了两眼。
咽下口中的面,方元才回:“现在李增辉已经为你所用,超市选品控品是大事,他今后行事若不过分,能保证百分之八十的公正,你可以给他三分颜面。”
“至于王超,你将他独揽的大权收回了一些,打破了他对供应商择选与管控的一言堂,以后吃拿卡要也好,买低卖高也罢,他都会三思而后行的,起码不会做的太过分了。”
“我想换掉王超可行吗?”宋吉祥问道。
“暂时不行。”方元摇头,“他盘踞采买数年,四方关系根深蒂固,你刚刚接手超市,正是势微之时,不能与他硬碰硬。对于王超,你要与他慢慢博弈,不能急于求成,在拉扯中一点点收权,直到他已经不能完全掌控局面,便只能任君处置了。”
方元算计人的时候吊着狐眼,镜片泛着荧光,唇角微微勾着,似乎有些享受。宋吉祥看着,忽然觉得这样的小白脸有些可爱,有别与平日的淡漠轻忽,像剥了画皮的妖精,漏了真正的性情喜好。
觉得有趣,他便引着方元多说几句:“需要这样的算计,还真是麻烦。”
方元乜了一眼宋吉祥,不咸不淡的说道:“麻烦?这种情况是最好处理的,也是对你最有利的。若是这两个人不吵不闹你更头疼。”
“为何?”
“你说李增辉和王超为什么势同水火?”见宋吉祥一脸懵b,方元暗自叹气,“自然是没有形成利益共同体。王超买低卖高,进得自然多是次品,他又独贪惯了,不肯与李增辉分赃,李增辉自然要处处与他为敌。不过也好在这两个人不和,咱们才有机会分而治之,若是两个人穿一条裤子,这局面咱们还真不好扭转。”
咱们!
方元此番论断让宋吉祥颇为震撼,但仍不及一个他口中的一个“咱们”动人心魄。
宋吉祥14岁那年父母相继离世,至此独活于世,日日形单影只。家中空寂,为了热闹,他做了街溜子,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别人笑他跟着笑出眼泪,别人怒他跟着怒不可遏,别人骂娘他跟着遛缝,别人生事他跟着助威。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而他最不喜的时光便是夜幕初垂,熙熙路人,方向皆是归家,连街溜子都被家人催着回家吃饭,只有宋吉祥无人催促,任凭他鬼混到何时,从无人惦念。此后六年,皆是混沌而过,没人将他当做自己人,他也从不觉得自己与谁亲近。
如今方元一个轻飘飘的“咱们”竟让宋吉祥心绪难平,这不科学。一来小白脸此言为常俗语态,并无深意;二来,宋吉祥混迹市井多年,早已分得清好言赖语。可他还是瞬间心动,温暖的炉火前,一个人鞭辟入里的为你筹谋未来,他说“咱们”,便好像他与自己阵营一致,共同御敌一般。
宋吉祥低垂着眼眸,安静少言,这种时刻不多,令方元多看了几眼。
炉火旺盛,木柴噼啪作响;大头已经打起了盹,鼓鼓的肚皮一吸一张;夜凉似水,流窜的寒风却被挡在了窗外;烤土豆的香味已经弥漫,牟着劲儿的往鼻子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