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来愈暗,沈阔到乾清宫前时才不过酉时,门前已有小太监在上灯,东边御茶房中有烛火闪烁。这时,乾清宫正大殿内走出几位紫袍玉带的臣工,沈阔远远认出了小阁老和沈莲英,沈莲英同小阁老走到一边说了几句话,接着小阁老便同另几位阁臣往乾清门去了,沈阔这才过去沈莲英身边,唤了声:“干爹。”
沈莲英感叹:“咱家这双老寒腿啊,站个把时辰就不成了。”
沈阔忙伸出手去由沈莲英搭着,关切道:“儿子送您去庑房暖一暖就好了。”
他耐心地搀着沈莲英缓缓地走,狂风吹得曳撒直贴在身上,风飕飕灌进衣袖里,冻得人骨头疼,沈阔见沈莲英唇色发白,立即把鸦青羽缎的披风也解下,罩在他身上。沈莲英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问:“你到这儿来禀报皇陵修建的进度?”
“儿子是为一件更要紧的事来,”沈阔这便将皇帝派谢婴清点那批金砖的事儿说了。做假账是沈莲英命他办的,于是沈阔道:“儿子忧心他查出什么向皇上禀报了,您在皇上跟前伺候,到时皇上听说儿子办错了事,先拿您开刀,儿子岂不该死。”
“安心,皇上今日并无异样,况且工部几个替死鬼已经砍了,方才小阁老说,派去苏州御窑彻查此案的几位大人联名上了折子,才呈给皇上,似乎斩了几个监工,一个知县,如此,皇上应当不会再追究。”
沈阔应是,然一颗心还是忐忑不安,待把沈莲英送去庑房歇息后,他便立即回了内官监。他总觉着这回的事不易善了,其实闹出来也有好处,让皇上看看沈莲英是如何贪墨朝廷款项的,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令皇上失望,哪怕他从皇上五岁便伺候他,皇上也不会念旧情,只是如此,首当其冲的是他自己,因经他的首肯工部才将那笔烂账入在内官监,所以一旦东窗事发,最先死的是他!他不想死,他要看着沈莲英死在他前头!当日,他再无心思理会旁的事,只命内府库的廖公公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来报他。……却说苏禾回到针工局时毛领子里兜了一圈儿雪粒子,她一面往自己屋走,一面抖那些雪粒子,哔哔啵啵的全掉了出来。这时东直房里走出来两个着葱绿色长袄的绣娘,怀中各抱一匹锦缎,与苏禾六目相对,那两人愣了下,便装没看见,径自去了西直房。苏禾记得,这便是当日司礼监对峙时诬陷她的两人——婉儿和红芍,她冷笑一声,也假作没瞧见,快步回了自己屋。回屋后,她立即向木盆里净了手,被苏莹涂了雪花膏的几处通红,还有一丝火辣辣,她用胰子搓洗了几遍后才从架子上扯下毛巾来擦干,已经不大疼了。暮色渐浓,苏禾拾了蜡扦来点蜡,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左少监的声音:“苏禾,今年的冬衣给你送来了。”
苏禾忙放下蜡扦,亲自上前打起帘子,含笑着请他进来,“折煞奴婢了,两件衣裳还劳烦您亲自过来。”
左少监从身后太监手中接过大红雕漆托盘,命他退下,而后才进了屋,把托盘送到苏禾手上,“没什么,咱家也不是专门给你送衣裳,还有事要交代呢,你先瞧瞧,这里头有两身是例衣,还有一身杭绸面的袄子是咱家的心意,你务必收下。”
“这……”苏禾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一件料子分为丝滑的,“公公,奴婢真受不起!”
左少监把托盘往她身前推了推,道:“一件衣裳,又不是金石玉器,客气什么,其实当日你被发配去浣衣局,咱家也去为你求情了,只是人微言轻,后头有德去瞧你,咱家可没拦着,你有福气,去浣衣局遛个弯儿又回来了,那就在局里安心做活儿,”说着,瞥了眼苏禾红肿的手,道:“听说你生冻疮了,还能绣花么?”
“能,奴婢能绣。”
“那便好,年关下各色绣屏吉服,还有帆帐桌帷等物,绣也绣不完,局里正缺人手,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吉服也点名叫你绣,你先绣着,待忙过这一阵……”左少监沉吟了会儿,没想到该如何安排苏禾,苏禾知趣地接过话道:“只要能待在局里,打杂奴婢也愿意,随意给奴婢个活儿就是了。”
左少监淡淡嗯了声,道:“倒也不会叫你打杂。”
而后,他又问了苏禾身子如何,一人住可还习惯,是否要再调人来相陪的话,苏禾一一答了,最后把他送出门。她知道左少监为何对她客气,一惧沈阔权势,二因她是由皇后娘娘调回来的,以为她得皇后看重。其实不仅是他,昨晚和今早那些曾得罪过她的都来献殷情了,譬如双喜,唯独婉儿和红芍没动静,所以她要格外防备,秀吉那样的事儿她可不想再碰上第二回。不知不觉到了晚饭时分,苏禾去倒座房用过饭,同芸儿和文绣几个谈了会儿天,夜便深了。她告辞出来,从厢房檐下走过,忽望见林姑姑原先住的那屋子亮起灯,披散着发的女人的影子印在窗纱上,她有一瞬恍惚,以为林姑姑回来了,激动地快走几步,突然记起林姑姑已去,猛地刹住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抹着泪,缓缓地回了自己屋,昨日回来只有欣喜,今日那欣喜淡下去了,再看,只觉屋里冷清清寒浸浸的,这个冬天太冷了!卸妆洗漱后躺在床上,想到白日遇见皇帝的事儿,也不觉兴奋了,反而想起走了的那些人,荣儿、林姑姑、如兰和秀吉,顿生悲凉,悲凉中忽想到沈阔,又不觉笑了,至少还有一个知心人,也不知他睡得好不好,气消了没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