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顺脑子里一轰,忙作状打了下嘴巴,恨道:“都是儿子嘴贱!瞧这犯贱的嘴巴子!”说着抬手又是一巴掌。
“行了。”他拂了拂手,背立问,“启祥宫里还不消停么?”
伏顺哈腰堆笑道:“消停了消停了,小殿下总归还小,曹大伴好说好歹半晌,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刚哭累了睡下,儿子特地来给干爹报信。”
他轻微卸了肩头,一天一夜没有闭眼,浑身疲惫,迈开脚往殿里走,一面走一面吩咐:“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殿下要是出了事,一个个都甭活了。”
倦意眼梢轻抬,迈进门槛的脚立时顿住,隔着素纹罩帘儿往里看,只见厅堂里跪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那身形和那日中正殿上的一样,小小一只,躬身窝在那里,样子倒还虔诚。
伸手搭起帘儿,扯了下嘴角,问道:“她怎么来了?”
伏顺朝着里面瞧,跪在那儿的人竟是楚锦玉,愣怔道:“儿子一直待在启祥宫,这新主子是申时醒来的,怎么上奉先殿来了。”
阮澜夜睥睨了眼,哼了一声道:“咱家知道的事儿还用得着问你么!”
伏顺忙缩回了脑袋,不敢再说一句话,虽说眼前人是自个儿干爹,可他老人家杀人跟碾死蚂蚁似的,他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造次。
“你去启祥宫守着,叫那帮太监时刻打起精神来,不许出错。”
伏顺朝着殿内瞥了一眼,弓腰点道:“是是,儿子一定办妥。”说完就要往外退。
“回来,咱家话还没说完。”
伏顺颤颤巍巍,小心翼翼道:“干爹还有吩咐么?”
“以后再离咱家三尺之内,你试试!”
肃杀之气冷厉,伏顺忙反应过来,错脚后退一大步,站在连廊外台墀上,雨水落进交领里,让人脊梁骨都凉,虾着腰苦巴巴道:“儿子以后一定不忘,要是再忘,您……您就砍了儿子的脑袋当球踢!”
伏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有人刀架脖子似的,阮澜夜拂手漠然道:“谁要你的脑袋!”说完转身就进了大殿。
伏顺一直看不见他身影才歇了口气,腿里没劲险些要趴在雨地里。这干爹旁的倒好,就是有个怪癖,不喜人靠近,哪怕是回话也要离三尺远,别说这话是唬人,前两年就有个小太监,端着奏折绊了一跤,整个人跌到干爹身上,干爹大怒,当场就命乱棍打死,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当这话是耳旁风了。
是个人总有分神的时候,有时候回话的急了,一时忘了规制,少不免要挨顿骂,可只要脑袋还在,顶到南墙上也不碍。
阮澜夜挑身进了厅堂,里头梵音阵阵,众人都忙着念经,没有察觉他进来,绕到楚锦玉身后,伸手从咯吱窝下托起她,像抱孩子似的。
锦玉浑身一惊,忙跳起来挣开他的手,惊魂未定望着身后的人,说不出话来。她认识他,在中正殿救她下来的人。
察觉到自己的偏激,忙低下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娘说过,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指了指自己,嗓子肿哑说不出话来。
他瞧见她着急的模样,有些好笑,宽大的麻孝帽带在头上,她人小巧,一顶帽子似乎就能将她压到尘埃里。想起她刚刚的反应,未免大了些,毛手毛脚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成事。
宫里女人都习惯人伺候,也许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干干净净前脚迈进宫门槛,转眼就成了寡妇,这宫里的污秽还没来得及沾染,就要被众人推至高处,也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心头稍稍松懈,也不知是疲倦的缘故还是怎的,竟发起怜悯来,他伸手作虚托状:“娘娘受累,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着急赶来了?”
阮澜夜见她不语,知道她喉咙受了伤,抿嘴笑道:“娘娘怕是伤到喉咙了,回头臣替您寻两副药,煎水喝几日就能开口了。”
突然有人这样温吞对她说话,锦玉想呜咽落泪,从进宫到现在,没有同她这样温柔说过话。她是进宫做皇后的,可潦草封后大典过后,连地皮子还没踩热,就要拉她去殉葬,到现在腿里都无力。
她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可是喉头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直噎出眼泪来。
泪眼婆娑,又看不真切他的脸,烛火潋滟下,他的脸庞缩在泪珠里,随着满心的感激全都落尽尘土里。
第4章
阮澜夜望见她的泪眼婆娑,眼里真切的感激盖不住,大抵是看惯了宫里的人情冷暖,这样的真情切意倒显得稀奇起来,他垂首轻笑,“娘娘哭什么,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大约是真的很好笑,他笑起来的模样有些不一样,颔首的侧脸在烛光映照下,生出一种莹然的味道。
楚锦玉悻悻止住了眼泪,他伸过手来扶她,她有些不自在。关于他的传闻,她曾在建瓯闺中也听过一些,外头都传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这大郢的土皇帝。
她犹豫地缩回手,阮澜夜手掌愣在半空中,指尖有种滑腻的触感,是她衣角带过的缘故。
心里有点不大爽快,头一回被人这样对待,按说他是个奴才,伺候人本就是本分,可上赶子伺候人还有不乐意的,这整个禁宫中,哪个不巴耀他?
他扯了下嘴角,斜眼瞧她,搭声问她:“娘娘怕臣么?”
四目相对,那抹上扬的眼角叫人挪不开眼,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心思,楚锦玉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漏了一拍似的,忙偏过眼神摆手,努力挤出几个字来,沙哑道:“公公……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