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咖啡屋,尽管距约定时间尚有十几分钟,绵谷升和加纳马尔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饭时间,咖啡屋里拥挤混杂,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纳马尔他。天气晴好的夏日午后戴一顶红塑料帽的人,这世上可谓为数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几顶同一式样和颜色的塑料帽,那应该同第一次见面时的是同一顶。打扮也一如上次,飒爽而不失品位。白色的短袖麻质夹克村,里面是圆领布衬衣。夹克和衬衣都雪白雪白的,无一道招痕。没有饰物,没有化妆。唯独红塑料帽与这装束无论气氛还是质地抑或其他什么全都格格不入。我落座后,她迫不及待摘下帽子置于桌面。帽旁放有黄色的手袋。她要的大约是奎宁水样的饮料,仍旧一口未动,饮料在细细高高的平底杯里浑身不自在似地徒然泛着小泡。
绵谷升戴一副绿色太阳镜。我落座后他即摘下,拿在手上盯视镜片,俄尔戴回。身上是藏青色棉质长裤棉质夹克,里面套一件白色港衫,新得严然刚出厂。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红茶,也几乎没有碰过。
我点罢咖啡,喝口冷水。
一时间谁也没开口。绵谷升仿佛连我的到来也没注意到。为确认自己并非透明体,我将手掌数次伸向桌面数次抽回。片刻,男侍走来在我前面放了咖啡杯,从壶里注入咖啡。男诗走后,加纳马尔他像试麦克风似地低声清了清嗓子,但一言未发。
首先开口的是绵谷升。"时间不多,尽可能简洁地坦率地说好了。"他说。初看上去他像在对着桌子正中间的不锈钢冰筒说话,但其发话对象显然非我莫属、他是姑且利用介于二者中间位置的冰筒。
"你要简洁地坦率地说什么?"我坦率地问。
绵谷升这回总算摘下太阳镜在桌面折好,之后注视我的脸。最后一次见他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但现在这么坐在一起竟全无阔别之感。想必因为我不时在电视杂志看到这副尊容的缘故。某种信息的存在,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希求也罢不希求也罢,反正就是要如烟如雾地钻进你的意识你的眼睛。
不过面对面认真看去,发觉这三年时间里他面部印象已有相当变化。以前那种粘粘糊糊的类似无可言状的淤泥样的货色已被他打入深宫,而代之以潇洒而富于技巧性的什么物件。一言以蔽之,绵谷升业已弄到一副更为洗练更为时髦的假面具。它的确制作精良,喻为一层新的皮肤亦未尝不可。但无论那是假面具也好皮肤也好,我——就连我——都不能不承认其中有一种大约可称为扭力的风采。我不由感叹,简直是在看电视画面。他像在电视荧屏上那样说话,像在电视荧屏上那样动作。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无时不隔着一层玻璃。我在这边,他在那边。
"关于说什么,你恐怕也心中有数——久美子的事!"绵谷升道,"也就是你们今后何去何从,你和久美子。"
"这何去何从,具体说是怎么一ma事呢?"我拿起咖啡杯,喂了一口。
绵谷升以近乎不可思议的无表情眼神盯住我:"怎么一ma事?你也不至于就这样长此以往吧?久美子另找个男人走了,剩你光身一个了,就这码事嘛。这对谁都无益处。"
"找了个男人?"我问。
"喂喂喂,等等清等等,"加纳马尔他此时插嘴进来,"事情总有个顺序,二位还是请按顺序说吧!"
"我不明白,本来就没什么顺序可言,不是吗?"绵谷升冷冷地说道,"到底哪里存在顺序呢?"
"让他先说好了,"我对加纳马尔他道,"然后大家再适当排顺序不迟——假如有那玩艺儿的话。"
加纳马尔他轻咬嘴唇看一会我的脸,微微点下头。"也罢,那就先请绵谷升先生讲吧。"
"久美子除你另有个男人,并区和那男人一道出走了。这已毋庸置疑。这样,你们的婚姻再持续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对吧?所幸没有孩子,鉴于诸般缘由亦无交涉精神赔偿费的必要,解决倒也容易,只消脱离户籍即可。在律师准备好的文件上签字盖章就算完事。出于慎重我还要告诉你:我所讲的,也是绵谷家最后的意见。"
我合拢双臂,就其所青略加思索。'市若干疑点想问。第一,你何以晓得久美子另有男人呢?"
"从久美子口里直接听来的。"绵谷升回答。
我不知如何应对,双手置于桌面默然良久。久美子居然向绵谷升公开这种个人秘密,未免有些费解。
"大约一周前的事了,久美子打电话给我,说有事要谈。"绵谷升道,"于是我们见面谈了。久美子明确告诉我她有交往中的男人。"
我好久没吸烟了想吸支烟。当然哪里都没烟可吸。便代之喝口咖啡,尔后把杯放回托碟,"咣啷",声音又响又脆。
"因而久美子出走了。"他说。
"明白了。"我说,"既然你这么说,想必就是这样。久美子有了情人,并就此找你商量,对吧?我固然还难相信,不过很难设想你会为此特意向我说谎。"
"当然没说什么谎。"绵谷升道,嘴角甚至漾出一丝笑意。
"那么,你要说的就结束噗?久美子跟男人走了,要我同意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