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方家厨房,不知方家是真正的贵族。
厨房便有二十平米开外,这在当时中国的京沪平津穗五大城市里,都已是一个小户之家全部的住家面积了。
厨房西边挨窗是一列德国进口的不锈钢连体灶,墙上安着好几个通风扇。
最让外人惊奇的是,厨房里也摆着一长两短一组沙发,长茶几上摆着喝咖啡、饮茶两套用具;还有一架唱机,许多唱盘。
这一切显然都不是为下人准备的,完全是欧美的生活理念,主人要下厨房,家人要在这里陪伴说话聊天。
以往,程小云搬到外面居住,家里常是蔡妈、王妈做饭,下厨做方步亭、方孟韦、谢木兰喜欢的拿手菜反倒是谢培东的事。这时,方步亭常来陪,方孟韦偶尔也来陪。只有谢木兰不愿来陪,她跟自己的亲爹总是不太亲,而且就怕他。
今天是刻意安排,由程小云下厨做西餐。
方步亭有意避开,去了何其沧家。谢培东陪到厨房,自有一番交代。
他先挑了一张程砚秋的《锁麟囊·春秋亭》唱片,放唱起来,然后走到程小云身边,说道:“小嫂,叫木兰下来帮厨。”
“木兰能帮什么厨。”程小云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向谢培东一笑,“我知道姑爹的意思,也知道行长的意思。平时都是姑爹辛苦,今天就不要管厨房的事了,也不要管他们的事了。”
“我不管。今天一切都交给小嫂管。”谢培东对程小云永远是礼貌而不苟言笑,今天却话很多,“等我回到房间再叫木兰下来。让她在这里待着,不要上去。”叮嘱了这几句,见程小云微笑会意点头了,才悄悄走了出去。
程小云便一边忙活,一边跟着唱机里的程砚秋同步轻声唱着,估计谢培东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了,这才走到厨房门口,向楼上喊道:“木兰,你快下来帮我一下!”
开始还没有回应。
程小云提高了声调:“快下来吧,我忙不过来了!”
“来了!”楼上这才传来谢木兰不甚情愿的应答声。
谢培东并未回自己房间,而是来到了方步亭这间办公室。
先是把房门的几把锁都锁好了,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方步亭那把座椅上坐下。开始拨电话:“孟韦啊……跟学生代表都谈完了……是呀,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学生嘛,是应该多体谅他们的心情……不要赶回来了,善后要紧……心烦?……准备去崔副主任家看看?跟行长说了没有……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一定要去就去看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感情用事……”
方孟韦显然将电话挂了,谢培东站在那里面呈忧色,也挂了电话。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走到办公室门边,确定几道锁都闩上了,又走回办公桌边。
他在方步亭平时坐的办公椅上坐下了,拉开了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捧出了一台美国新式的交直流收音机,打开了,调着频道。
收音机里立刻传出了杨宝森的唱段,是《文昭关》伍子胥一夜白头那段苍凉沉郁的唱腔。
这款收音机确实新式,还有一副耳机。谢培东插上了耳机,唱腔从耳机里传来更真切、更清晰。
只见他将调频的按钮一拨,唱腔立刻消失了,一个令人万万想不到的声音在耳机里传来了:
——竟是方孟敖的声音:“我可以坐下吗?”
谢培东闭上了眼,入定般听着。
——接着从耳机里传来的是何孝钰的声音:“当然。”
不是方步亭这个家太可怕,而是国民党这个政权太可怕!
身为把握国民政府金融命脉中央银行驻北平的大员,方步亭要为多少上层、多少高官赚钱洗钱?方步亭之所以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家里这栋洋楼,就因为多少埋有隐患的密谈不能够在北平分行进行。尤其抗战胜利这三年,方方面面的眼睛都盯着央行,方步亭可以为他们赚钱,但不能为他们替死。因此在这里秘密装下了录音窃听装置,以往无论是谁到这里来密谈,包括关键的专线电话,方步亭都要暗中录音。自保是方步亭的底线。
方孟敖突然回来了!共产党?铁血救国会?身家性命所系!这条窃听线于是秘密装到了方孟敖可能到的每个房间。方步亭要随时知道这个儿子的秘密,随时准备对策。为了救这个家,也为了救这个儿子。当然,窃听只能在这间办公室,只有方步亭和谢培东两个人能够听到。
谢木兰房间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轻轻被掩上了。
房间里,何孝钰感觉到了方孟敖神态的变化。刚才在楼下他还开着玩笑,这时却变得十分严肃。
已经答应他可以坐下了,方孟敖却依然站在那里。他本就很高,现在离何孝钰也就一米远,何孝钰抬头望他时便显得更高。
何孝钰心里突然冒出一阵紧张,想站起来,却还是强装镇静地坐着。
见她掩饰紧张的样子,方孟敖又强笑了一下,掏出了一支雪茄,“可不可以抽烟?”
何孝钰:“当然。”
方孟敖这才坐了下去,点燃了烟,轻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出。接着便是沉默,显然是在考虑怎么问话。
何孝钰是接受任务来接触他的,但没想到第一次接触会是这样的情景,会是方孟敖主动地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她现在只能沉默,等待他问话。
“1937年我们分手的时候你才十一岁吧?”方孟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么一个问题。
何孝钰望着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