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毫不犹豫地探过了身去,死死抓住宣宗皇帝伸过来的手,紧接着,又毫不畏惧地踩着马车侧边的窗栅,一脚踏了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头昏目眩,疾速奔驰的疯马带起的冷风吹得钟意压根就睁不开眼,她在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拥住了,一时间,呼呼的风声与疯马的嘶鸣尽皆从她耳边远去了,除了身后的胸膛里那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的心跳,钟意什么也听不到了。
前方却突然传出疯马临死前的悲鸣。
钟意呆呆地从宣宗皇帝怀里出来站定,抬起眼朝着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的马车看去,这才恍然意识到:方才宣宗皇帝从天而降、飞身上马救她时,许是情急之下来不及抓到训马的缰绳,又为了能尽快稳住疯马狂奔的速度,竟是直接一剑插到了马身上,生生以此来让疯马吃痛、阻住其奔驰的速度。
如今二人跳下马车后,剑却仍插在了那疯马身上,让它没再跑多远,便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中,气绝身亡了。
身后拖着的马车也被甩得七零八碎地散落了一地。
裴度眼睫微垂,先仔细打量了钟意的神色,见她面色尚稳,没有大惊大悲,便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默默将自己沾了鲜血的右手背到了身后去。
二人一时怔然相对,默默无语,谁都没有去开口打破此时的静谧。
毕竟,裴度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打着关怀的名号,旁若无人地瞧着自己的“小姑娘”了。
她马上便就要嫁人了,裴度一边在心里暗暗告诫着自己,一边又忍不住一寸又一寸地从钟意的脸上看过,那目光渗着难以形容的缱绻温柔,却又带着些微的痛苦艰涩。
看得钟意忍不住都有些迷惑了。
——恍惚间,钟意险些都要以为,自己是曾经做过什么让宣宗皇帝十分左右为难的事情一般。
好在这一片诡异的沉默很快便被人打破了,两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其中一个上前几步,跑到已失血而亡、正倒在血泊里的疯马身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险险将宣宗皇帝方才插到马身上的那把青崖剑拔了下来,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地奉到了宣宗皇帝身前。
宣宗皇帝于是便莫名地叹了口气,招了招手,从另一名黑衣人手里拿了块帕子来,接过那把沾满鲜血的青崖剑,捏着帕子,一寸一寸地将剑上血擦了过去。
剑上血滴蜿蜒曲折,顺着宣宗皇帝的手势潺潺而下,钟意正不自觉地看得出神,却听身边的宣宗皇帝陡然开了口,语调平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来,只例行公事般客客气气地问钟意道:“钟姑娘,你还好么?”
钟意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问她话,不自觉地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喃喃道:“多谢,多谢陛下出手相救……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没齿难忘。”
宣宗皇帝听罢却皱紧了眉心,似乎还面色不虞地瞪了钟意一眼,然后冷声呵斥身边的黑衣人道:“送壶热茶过来。”
钟意于是便又十分莫名其妙地被宣宗皇帝用眼神压着足足喝了半壶茶水。
好似这般,宣宗皇帝才终于感觉痛快了,点了点头,淡淡道:“下回小心些。”
——这次倒是既没有“下不为例”,也没有“反思一下你自己”,更没有“朕再给你一句教训”……不知怎的,钟意心中一时竟还莫名涌出几分失落不舍来。
不过不等钟意更深入地品味下自己的百般心绪,两辆崭新的马车慢悠悠地被驱使了过来,宣宗皇帝点了点头,示意钟意上其中一辆去,然后再没看她一眼,转身上了另一架去。
钟意抿了抿唇,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稍远处,西山中腰的一处隐藏在崇山峻岭间的别院里,一名黑衣人蹲在屋顶一边盯着梢一边磕着瓜子,还闲闲地与身边另一人分享,被分过去的那个却半点不领情,阴着脸毫不客气地拂了开黑衣人的手去,面色森森道:“那是什么人?”
“你说谁啊?”黑衣人不以为忤,只优哉游哉地继续往自己嘴里扔了一块瓜子,然后一口吐出两块瓜子皮来,含含糊糊道,“哦,你说陛下救的钟姑娘啊,你猜她是什么人啊,猜猜呗。”
“她原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对身边人挤眉弄眼道,“但看陛下现在这模样,她以后会是什么人你还猜不出来么?”
黑衣人噗嗤噗嗤吐出两嘴瓜子皮来,拍了拍手站起来,遥遥地向皇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飞六,你要是不知情就不要乱说,省得还误导了旁人去,”下面蹲着的另一个黑衣人听到这里却是听不下去了,面色尴尬地对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解释道,“赵小公子别听飞六那个嘴上没把门的乱说,先前我与飞六被傅统领派去护送钟姑娘回承恩侯府,事后我去特意打听过了,人家钟姑娘是被燕平王府正式定下的之一,什么陛下这模样那模样的,飞六你再满嘴胡说八道,不需得陛下,我先削你一顿你信不信?”
“是被燕平王府定下的啊,”飞六这才是真真震惊失语了,呆呆地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瓜子,美滋美味地磕完,喃喃道,“世子侧妃,那岂不是燕平世子未来的媳妇之一?算下来是陛下的弟妹?可这……这群贵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太乱了吧,不懂,不懂。”
“裴临知?”赵显在旁边听到这里却是转怒为喜,刻薄地抿了抿唇,嗤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在心里感慨道:原来是那个短命鬼啊……
赵显悠悠想完,胸有成竹地转过身,又回自己屋子里了。
“你说他这又是怎么回事?”飞六噗嗤出两把瓜子皮来,神色奇怪地与藏七道,“他原先可不是个这么有好奇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