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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页)

机敏的老先生总爱抱怨,咱们的文化中缺乏寓阅读于乐的体认。对我而言,阅读的乐趣,一定就是从妙医师那些狂热与井然有序档案中的文件和命案报告,所聆听到的和谐乐章。我的双臂感受到夜晚的凉意,我的双耳聆赏着虚拟乐器演奏的夜之讴歌;同时,我还盘算着该如何因应,以便让自己像个尽管稚嫩,但面临种种奇遇之际,仍果断坚决的年轻人。既然下定决心成为一个为自己将来打算、富有责任感的年轻人,于是我从妙医师的库存中抽出一张纸,记下细微的线索,以便随时可用。

我离开了档案室,耳中仍萦绕着悠扬乐声。在这一个小时中,我内心深处的感触是,这整个世界,以及这位满脑子哲学的屋主,不但冷酷,而且工于心计。我仿佛听见心底某个无忧无虑的声音,鼓动我挑衅生事。我能感受到内心叮咚作响,就像看完一部欢快的有趣影片后,抱着嬉戏的心情离开戏院。那感觉犹如音乐般轻盈美妙,在脑海中游移穿梭。我的意思是:我们认同这位英雄,仿佛自己就是这个妙语如珠、天生流露轻浮神气、反应异常机敏的人。

“有荣幸与你共舞吗?”向嘉娜邀舞时,她面露忧色地望着我。

她和玫瑰三姐妹坐在餐桌旁,看着从编织篮中掉落到桌上的各色毛线球。那些毛线球像艺术作品里,落在丰饶角[1]外,象征幸福与富足的成熟苹果及柳橙。毛线球旁是依《家庭与妇女》依样画葫芦的编织品和刺绣图样,有段时间母亲也经常拿来仿照,花样从花朵到针织花边、可爱小鸭、猫咪、狗儿,不一而足。出版社抄袭德国妇女杂志那一套,硬塞给土耳其妇女同胞,不过上面加了清真寺的图案,应该是出版社的主意。我端详着它在煤油灯照耀下映出的种种色彩,想起自己才刚阅读的现实生活戏码,两者同样是由生动的材料建构而成。然后我转向走近玫瑰蒙德身旁的两个女儿,被她们一家和相乐融融的景象感动,柔情油然而生。两个女孩眨着眼,打着哈欠,我问她们:“妈妈怎么还没让你们上床睡觉?”

姐妹俩紧贴着母亲,有点吓到,随后便被带回房。我的情绪稳定多了,甚至还有心情奉承一脸狐疑、不住审视我的玫瑰蕾和玫瑰贝拉,差点说出“两位都是盛开怒放、尚未凋谢的美丽花朵”这类好听话。

不过,进入接待男客的房间时,我终于开口。“先生,”我对妙医师说道:“我悲痛万分地读了您儿子的故事。”

“这件事已由文件证实了。”他答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里,他为我引见两名看不清楚面孔的男子。不对,这两个人并不是他手下的手表密探,因为他们没有在工作。其中一位是公证人;因为我们身处晦暗的环境,我的脑袋记不住事情,并不清楚另一个人在哪儿高就。我比较在意妙医师如何介绍我:我是个命中注定做大事的年轻人,个性稳重、认真、热情。他们可能认为,我和妙医师非常亲近。我不是那种刻意模仿美国电影角色的假仙痞子。看得出他非常信任我,非常、非常信任我。

才不过三两下,我就确认了他对我的欣赏!我不知道双手该怎么摆,但希望让自己看起来高尚优雅。我像个谦逊的年轻人一样,低下了头,并改变话题;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但会跟上话题,还会对我感激得五体投地。

“先生,这里的夜晚是多么静谧啊。”我说。

“但是,即使夜里一片静悄悄,感受不到一丝丝微风的气息,”妙医师说:“桑椹树丛里,还是会传来沙沙声。你听!”

我们都专心聆听。对我而言,相较于外面一棵树沙沙作响的声音,屋内这吓人的黑暗更让我觉得了无趣味。倾听着这份沉默之声时,我才发现,从进这栋屋子开始,大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妙医师把我拉到一旁。“我们刚坐下来打比齐克牌[2],玩了几回合而已。”他说:“我的孩子,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比较想参观什么?是我的枪枝,还是钟表收藏?”

“我想看看钟表,先生。”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隔壁的房间更暗,妙医师对我们三人展示两款旧式的先力牌几上时钟,钟声活像枪响。我们也看到一个位于加拉塔的商家制造的厢型钟;镶嵌在木头里的钟,声音独树一格,每星期只要上一次发条即可。据妙医师说,同款钟世上只剩一座,摆在托普卡匹宫的后宫。在钟的刻度盘上看见斯麦纳古城[3]的字样时,我们试图弄清楚,以切割的胡桃木打造这款摆钟并签下大名的赛门·赛门尼恩,究竟住在黎凡特的哪个港口。我们还注意到那只环球牌时钟,钟上装饰着月亮图案,还有显示满月时间的日历。妙医师拿出一把大钥匙,并转动钟摆,为这座古董钟上紧发条。它的钟面设计像苏丹塞利姆三世时代,人们进行梅芙莱维[4]时所戴的头巾样式。这个钟的声音听得我们汗毛直竖,后来才知道那是转动钟体内风琴发出的声响。我们都记得,自孩提时代便在许多地方听过或看过有钟摆的荣汉牌壁钟,至今它仍敲出忧伤的钟声,像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在未经加工的舍奇索夫时钟钟面上,我们看见火车头及其下方的“苏联制”字样,直打哆嗦。

“对我们的同胞来说,时钟的滴答转动,不只是告知俗世的某种途径,而是带领我们与内心世界契合的回声,就像清真寺天井的喷水池溅落出的水花声一般。”妙医师说道:“我们每天面向麦加祈祷五次,然后迎接斋戒月,接着是日落后的开斋饭,日落时结束禁食,再来是破晓前用封斋饭。作息时间表和钟表,都是吾人上达天听的工具,而不是像西方人一样,视其为在匆促间得以跟上世界脚步的手段。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我国这般深爱钟表;我们是欧洲钟表业者最大的客源。在所有西方人的产物中,只有钟表为吾人接受。它也是除了枪枝之外,唯一不能以国产或外国制分类的产品。对我们而言,有两条路直通造物主:军事力量是发动圣战的凭借;钟表是祈祷的工具。西方人已经成功地压制我们的枪炮,现在,他们又策划出火车这种玩意儿,要连我们的时间概念一并消灭。每个人都知道,祈祷作息表最大的敌人,就是火车时刻表。我死去的儿子相当清楚这一点,因此他耗在巴士上好几个月,想取回逝去的光阴。意图离间我们父子的人,利用巴士夺走了我的爱子兼继承人的生命,但是我妙医师可没天真到轻易被他们的阴谋诡计耍骗。切记这一点:当我们的同胞攒到一点钱,他们买的第一件东西,永远是手表。”

虽然妙医师颇有继续低声发表长篇大论之意,不过一座镀金、钟面上釉、点缀着深红玫瑰图案、钟声如夜莺般优美的英国制普莱尔时钟,这时奏出一首鄂图曼帝国时期的老歌《我的抄写员》。

当三位牌友竖起耳朵,专心聆赏这首描述一位抄写员前往乌斯库达旅行的悦耳歌曲时,妙医师凑近我耳边轻声说:“我的孩子,你决定了吗?”

就在那一刻,我从开启的房门望进去,看见隔壁房间案头上的镜子反射出嘉娜的身影,令我意乱情迷。

“先生,我还需要再多看点档案。”我说。

我这么说,是为了避免下决定,而不是希望借此让自己回神。通过邻室时,我可以感受到三位玫瑰姐妹花,包括难伺候的玫瑰蕾、神经紧张的玫瑰贝拉,还有刚把女儿弄上床睡觉的玫瑰蒙德,都对我行注目礼。嘉娜蜜色的双眸,写着万般的好奇与决心呀!我觉得自己仿佛实现某种重要的成就。我猜想一个男人与一名漂亮又活泼的女子为伴时,内心都有如此的感受。

但直到此刻,我还不够格当那个男人!现在我坐在妙医师的档案堆中,面前是一叠叠密探提供的情报;而在另一个房间,嘉娜放大的容颜自桌案上的镜子反射而出,怀着妒意的我,融化在她的美貌中。我快速翻阅一页页档案,盼望高涨的妒火或许能驱策我作出决定。

我的研究不必再进行太久,就告一段落了。把所谓的爱儿(其实是个来自开瑟里的倒楣青年)下葬后不久,妙医师便解散剩余的手表手下们,如摩凡陀、欧米茄和舍奇索夫,而先力早已命丧黄泉。在妙医师雇请追查那本书读者的新锐密探中,精工是他最信赖、也最精准的一位。为了找到熟悉那本书的人,突袭学生宿舍、咖啡馆、俱乐部及学校休息室时,精工甚至掌握了偶遇的建筑系学生穆罕默德,以及他女友嘉娜的行迹。他是在十六个月前发现穆罕默德的。那时是春天,穆罕默德与嘉娜陷入热恋,他俩随身带着一本书,亲密地互相读给对方听。精工持续观察两人,虽然没有贴身监视,但也跟踪了八个月左右,他们始终未发现精工的行迹。

八个月期间,精工不定期呈递妙医师共二十二份报告,时间从他发现这对情侣到我读了那本书,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遭人枪击为止。我耐性十足地带着逐步上升的妒意,把这些报告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早已过了午夜时分,我希望借着档案提供的逻辑,试图让自己接受这些恶毒的结论。

结论一:我和嘉娜在古铎镇十九号房独处的那一夜,她望着窗外,说没有男人碰过她,其实并非事实。精工不只在春天追踪两人,他发现整个夏天这对情侣多次进入穆罕默德打工的饭店,认为他们在房里待了很长时间。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当我们仅止于猜测的事情,被某人亲眼目睹并记载下来,让人更觉得自己蠢到极点。

结论二:包括精工在内,没有人怀疑穆罕默德可能是纳希特了结前一个人生之后的新身分,他父亲、工作的饭店管理阶层及学校建筑系的注册单位也一样。

结论三:这对情侣没有特别异常之处,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他们正坠入爱河。如果忽略精工最后十天的报告内容,你会发现,他俩甚至没打算把那本书转手给别人。同时,他们并非无时无刻阅读那本书,因此他们的举止让精工有点摸不着头绪,不知道他们拿那本书做什么。他们就像一对平凡的大学生,朝着结婚的目标迈进。他们与同学的往来很和谐,两人的课业都很好,对事物的热情也拿捏得有分寸。他们与政治团体没有瓜葛,对涉足政治完全不热心积极。精工甚至写道,在那本书的所有读者当中,穆罕默德是最镇定冷静、最不沉溺其中,也最不热中的一个。正因如此,精工对后来的发展相当惊讶,可能还很高兴走到这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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