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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页)

我想,咱们已经来到这本书的结辩阶段。连续几个月来,我一遍遍反覆阅读桌上排排站的三十三本书。在泛黄的书页中,我一一画线做记号;我在笔记本和纸上加注解;我经常去图书馆报到,门口的警卫老是瞪着读者看,表情仿佛在说:“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就像许多心碎的人一样,某段期间我会急切地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混乱。当我交互比较这些书中所提到非现实的幻想文句之后,能够在字里行间分辨哪些部分有助于我侦测出其中的暗语,并把搜罗到的秘密排列成序,在秘密之间构思出其中的相互关系;我对自己打造的细密复杂网络系统相当自豪。我抱着愚公移山的精神,耐心地工作,巴望借此弥补自己过去虚掷人生的遗憾。你不必在看到伊斯兰国家的图书馆架上居然塞满手抄本和评论文集之际,才惊觉自己的不足,而只消看街道上有那么多失意人,就明白原因了。

但是,这段痛苦的期间,每当读到新的句子、意象或见解,我都会发现,这些所谓的新体会,早就被雷夫奇叔叔从另一本书中窃取,融人自己的薄册里。起初,我对这种现象非常失望,就如同那个年轻人突然发现天使似乎并非自己梦中天使的模样时一样失落;然而,过去就是不折不扣爱的奴隶的我,还是很想相信,一开始看起来不那么单纯的事,其实都是某个深奥迷人秘密的征兆,或蕴含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既然透过向天使的祈求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我拿定主意,一再阅读《杜伊诺哀歌》和其他书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那些与嘉娜为伴、聆听她谈论天使故事的夜晚这么念念不忘,而不是追怀唱挽歌,并让我联想到雷夫奇叔叔作品中天使的那种天使。一长列货运火车穿过邻近地区,拖着望不见尽头的车厢嘎嘎驶在铁轨上,向东而行。过了良久,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我好想聆听那明亮、激励人心的召唤,回忆人生中的似水年华。我回头望着那个银制糖果盘,它映照出正在播放的电视,也反射出坐在桌旁抽烟的我的影像,纸张和笔记本凌乱地躺在桌上。我走近窗口,从窗帘之间望向窗外的夜色。这是个黯淡的夜,只有路灯或对街公寓的亮光,能暂时把夜的影子反射在滴落窗台的小水滴上。

静谧中,谁才是能让我召唤的天使?和雷夫奇叔叔不同的是,除了土耳其文之外,我对他国语言一窍不通;但我还是注意到,周遭全是一些翻译粗糙、拙劣不堪的译本,其中充斥着兴之所至、随手拈来、断章取义、胡乱难解的文字。我假装自己还在大学求学,向那些怒斥我外行的教授与翻译名家请益;我搜集部分德国住址并寄信过去,当一些和蔼有礼的人回信时,试着说服自己,我追寻谜团根源的努力已大有进展。

写给其波兰文译者的著名信件中,里尔克说《杜伊诺哀歌》中提到的“天使”,与基督教天堂里的天使没什么关系,与回教的天使形像亦无关联;这一点雷夫奇叔叔早就从译者简短的序文得知。在里尔克从西班牙写给露·莎乐美[1]的信中,雷夫奇叔叔也查知里尔克开始写作《杜伊诺哀歌》的时间,并获知里尔克读过古兰经,这点令叔叔“大吃一惊”。有一阵子,我热中研究伊斯兰教的天使,但从母亲、邻居老太太或故作博学的同学那里所听到关于天使的描述,在古兰经里都找不到。虽然从许多资料来源皆能找到阿兹拉尔[2]的形貌,例如卡通、报纸或交通安全海报、自然科学课,但古兰经中甚至没有提到其名,只称之为“死亡天使”。对于早已非常著名的“天使长米迦勒”,我同样找不到更多资料;关于末日审判时会吹号角的“燃烧天使”[3],我亦无从查得其他讯息。一个德国人干脆在回信中,寄给我一大叠影印自艺术书籍的基督教天使肖像,以断绝交流,因为我问他:“古兰经第三十五章伊始,关于天使具有两翼、三翼或四翼的区别,是否为伊斯兰教独有?”除了一些琐细的差异(例如,古兰经视天使为分隔的另一族群,把地狱的恶魔一族视作天使世系,或者圣经中的天使能赋予天主与其创造的万物更牢固的关系),关于伊斯兰天使与基督教天使的区别,里尔克的判断很正确,不必多加证明。

即使如此,我依然认为,即便里尔克并末像古兰经第八十三章“黯黮”中那样,提到天使长加百利曾以繁星为证,在漆黑的夜与第一道晨曦之间,于“明显的天边一一端“现身”先知穆罕默德面前,雷夫奇叔叔可能也在自己作品定稿前的阶段,想到了这本充满天启庄严寓意、“囊括一切”的书。不过我也曾思索,雷夫奇叔叔那本轻薄短小的著作,或许不仅取材自架上那三十三本书,还包罗万象,无书不抄。因为,愈是思及堆积桌上、文笔拙劣的译书,愈是思考笔记和影印资料中里尔克提到的天使,或者愈加联想到伊本·阿拉比所言,天使那种绝非偶然的美,以及天使超脱人类极限与罪恶、高人一等、无所不在、能同时超越时空和生死的能力,我也愈来愈记得,这些片段不单在雷夫奇叔叔的小书里看到,也在他绘制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中读过。

时序进入春天,一天晚上用过晚餐之后,我第N次读着里尔克的一封信——天知道我究竟读了几遍——那封信上写道:“即使是我们的祖先,对他们而言,一间屋舍、一口井、一座熟悉的高塔、他们的衣服、外套……这些物事都不能量化,它们更该归属于私领域范围,而非供作计算之用。”

我记得,看着周遭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快活但天旋地转的感受。数百个黑白天使的影子,不但从放在我旧书桌上的书堆中看着我,还从捣蛋女儿所到之处,包括窗台、灰尘满布的暖气装置、地毯、一支桌脚稍短的床头桌边冒出来,反射在银制糖果盘上:这些天使,都是从数百年前欧洲天使油画的复制品影印而来。我觉得自己比较喜欢复制本,而非原版。

“把天使捡起来,”我告诉三岁的女儿:“咱们去车站看火车。”

“我们可以吃牛奶糖吗?”

我把她抱进怀里,到弥漫着清洁剂与烧烤食物味道的厨房找她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出门看火车。她正埋头清洗杯盘,抬头对我们微笑。

在带着凉意的春天,紧抱女儿徒步到本地的火车站,让我觉得很开心。我满心愉悦地想,等我们到家,我会看场足球赛,还可以和妻子观赏电视上的周日特映电影。车站广场上的“人生糖果店”早已甩去了寒冬,将窗户拉低,在店前架设冰淇淋柜台,上面摆着冰淇淋筒。我们请店家秤了一百公克的玛贝尔牌牛奶糖。我剥掉一颗糖的包装纸,把糖送进女儿猴急的嘴里。我们走上月台。

九点十六分,本站不停靠的南下特快车还没有到,沉重的引擎声就先远远传来,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现在露脸的足它的探照灯,光线反射照在天桥的墙壁及钢制高压电塔上;然后车头逐渐靠近车站,火车似乎安静下来,只有动力全开、发出刺耳声响的引擎,势不可挡地驶过我们这两个互相拥抱的渺小凡人时,才出现些许喧闹声。灯火通明的车厢内,充斥着比较像是人发出的噪音。我们看见旅客向后靠在座椅上,有人背靠窗户,有人在挂外套,点烟,浑然不觉我们两人正凝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伫立在火车扬长而过吹起的微风中,享受寂静,久久望着火车尾端的红色灯光。

“你知道这班火车会去哪里吗?”我一时冲动,突然问女儿。

“这火车会去哪里?”

“先去伊兹密特,接若是比莱及克。”

“然后咧?”

“然后去艾斯基瑟希,再来去安卡拉。”

“然后咧?”

“去开瑟里、色瓦斯,再去马拉特雅。

“然后咧?”一头淡棕发色的女儿仍然望苫远方站务员车厢上那个几乎已经不可见的红灯,抱着好玩又故弄玄虚的心理,快乐地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而她的父亲忆及自己的童年,一个接一个喊出记忆中的火车停靠站名;如果是不记得的站名,他也是说,然后呢,下一站呢。

那时我应该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到雷夫奇叔叔家。父亲和叔叔在下双陆棋,我手上拿着莱蒂比婶婶做的糖饼干,望着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拍打看不懂的气压计。从架上抽出一本旧连环画,正沉浸在熟悉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之际,雷夫奇叔叔叫唤我,然后一如每次我们来访时一样,开始出题考我。

“把纳察提和库尔塔兰之间的车站顺读一次。”

我从“纳察提、乌鲁欧反、库尔克、席夫莱斯、葛辛、马登”起头,一路唱名下去,没有漏掉任何一站。

“阿马靳雅和色瓦斯之间呢?”

我没有半点停顿,流畅地念出所有站名,因为我早就把雷夫奇叔叔坚持“每个聪明的上耳其小孩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热”的火车时刻表牢记在心。

“为什么从库塔雅出发,途经乌萨克的班车,得先经过阿夫永?”

这个问题,我不是从火车时刻表,而是由雷夫奇叔叔身上得到答案。

“因为不幸的是,政府中止了铁路政策。”

“最后一题,”雷夫奇叔叔双眼闪闪发亮说:“我们要从切廷卡亚去马拉特雅。”

“切廷卡亚、狄米雷兹、阿吉迪克、乌鲁冈尼、哈珊赤利比、希金罕、基斯柯波鲁……”我起了头,却在中途停下。

“然后呢?”

我沉默着。父亲手上拿着骰子,正在研究棋盘上的局势,思索解决棘手困局的方法。

“基斯柯波鲁之后呢?”

鸟笼里的金丝雀尖声啼叫着。

我倒回几个站,抱着希望重新来过:“希金罕、基斯柯波鲁……”但到下一站,我还是被困住了。

“再来呢?”

我停顿良久,心想自己快要大哭起来了。“莱蒂比,去拿一块牛奶糖给他,也许他就会记起来了。”这时雷夫奇叔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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