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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1页)

家礼出了城门,顺着石阶一级级步下河滩。河上风大,他将两手笼在棉袄的袖筒里取暖。自汪耀宗过世,接掌益生堂,他在内在外做的每件事,都恪守父训,不敢有佞妄之举。但自从那件难与人言的事情发生后,生活开始变得飘摇不定,难以驾驭。益生堂的人走出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的多是笑脸。工商业兼地主,这两个几乎是瞬间具备的特殊身份,包含了某种阴差阳错的误会,而他自己,被这个误会折磨着,日日夜夜,难以摆脱。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一层灰雾,在头顶上越积越厚,慢慢将他和人群隔开,和家义隔开,弄得手足不能相亲。一种自惭形秽的猥琐在他心里像毒瘤一样悄悄滋生出来。

他边想边缓缓向前走。举目四望,朗朗天地间,苍凉如水的夜色里,只有他一人在踽踽独行。河水在寂静的冬夜,平缓地流淌着。对岸那棵高大的皂角树,若隐若现地像一团魅影。这棵树历经百年,看尽了沧桑世变。民国二年,花溪河发大水,几十米高的树没在水里,只剩树梢。滔滔洪水卷裹着人畜的尸体,汹涌而来,又奔流而去。南关街水深盈尺,人们到了以舟代步的境地。洪水退后,城乡一片狼藉,但这棵大树竟屹立未倒。

过去每逢年节,走到河面最亮的一处地方,不用回头,就知道岸上是梅家的宅子。梅家会在后花园沿围墙挂上一排红灯笼,昼夜燃着红烛。现在,几幢房屋黑黢黢地兀立着,像是早就睡着了一样。

章达宣曾经为茅山未出阁的姑娘们编了一段顺口溜:

南关的姑娘吹拉弹唱,

大街上姑娘东游西逛,

西关的姑娘门后张望,

辕门街姑娘狗嫁娘娘。

南关的姑娘说的就是梅家。大街上商铺云集,姑娘们观念开放,春天踏青,吃土地会,逛庙会,都少不了她们的影踪。西关姑娘特指润身斋。因为严家家教甚严,姑娘们几乎足不出户,闻见街上动静,只能躲在门后偷看。而辕门街住的多是小户,以经营熟食为生,家中姑娘常被煤烟油烟熏染得满脸重彩。这首打油诗形象传神,一经推出,便在茅山城不胫而走,大人孩子都会念叨。

家礼想到这个,不由得笑了。他羡慕章达宣的达观,却学不来他的性格。如果这事搁在章达宣身上,他会如何对待呢?至少,章达宣的达观和魏学贤的透彻,会减轻事情本身带来的压力吧。

再往前走,顺着一溜城墙,就到了闺文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成残垣断壁。从青砖缝里,长出青草。到了冬天,只留下胡须似的几茎枯根。两边锯齿状的城墙垛子还参差不齐地保留着。城墙上用红的、蓝的、黄的纸,写着几条标语:

加快改造私营工商业!

人人动手,消灭四害!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宽阔的河滩上走进窄狭的街巷里。远远近近,断断续续传来孩子们放爆竹的声音。

11

转眼到了年三十,家家门上都贴好了对联。益生堂大门外贴的还是那副老对联:

严于律己有容德乃大

宽厚待人无欺心自安

横批:

宽处积德

药房门口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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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0)

架上仁丹能造化

壶中日月可回春

吃过早饭,玉芝跟几个孩子在厨房忙团年饭。家礼按照惯例带着账本出去收药钱。

茅山的中药铺多半不收现钱,而是按一年三节结算,乡下路远的自然除外。这三节一是端午,二是中秋,三是腊月三十。最关键的就是这腊月三十。忙了一年,到这个时候,万事都该画个句号,以便来年从头开始。平时记账抓药。药铺持账本,病家持折子。病家来抓药时,自带折子,看完病或抓完药,由医家同时在折子和账本上记账。到了三节,医家拿着账本上门,与病家保存的折子上的钱核准了,病家就把药钱一次性付上。遇上一时付不上钱的,需等下回再来要。但到了年三十,则无论如何不得再往下推诿。还付不上的,那是实在拮据,医家多半就将欠账一笔勾销。赖账的不多,讨账起冲突的时候就少。像仁和丰、涵春堂这样的字号,和益生堂一样,都有行善济世的好口碑,赖账、逼账的事更是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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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上午,到家时,家礼已感到有些疲累。玉芝正在锅里炒绿豆沙,准备做夹沙肉。士云在灶边儿蹲着择木耳,士霞坐在小板凳上剥葱。案板上生生熟熟、红红绿绿地摆满了盘碟,厨房里弄得像做道场。玉芝问:“收得咋样?”家礼咝咝哈哈地坐到灶前烤着冻得冰冷的两手,说道:“还行,就剩辕门街一个寡妇没收上来。”玉芝问:“为啥?”家礼叹道:“造孽呗。男人是个驾船的,前年到四川运货,路上翻了船,留下一个女人,三个娃娃。这都快过年了,门上连副对子都没贴。我一看,连门都没敲。”

玉芝问:“是不是贸易公司那条船?听回来的人说,那船是注定要翻的。在四川开船时,有人看见船上的老鼠上了岸。要是缓一两天,挑个吉日再走,兴许就不会出事。是船老板为赶船期犯了忌,杨泗老爷都没法救。”

家礼问:“士兰呢?”士霞快嘴说:“在门口放炮。”家礼说:“给我叫进来,赶紧收拾了给爷奶上坟去。”玉芝问:“不等家义回来?”家礼拍拍手站起来,说:“不等了,回来他也未必去。”

家义进门,正赶上家礼带着孩子们给父母上坟回来,一家人坐下吃团年饭。家礼从屋里拿出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对家义说:“你去放还是我去放?”家义说:“你领着她们放吧,我去给嫂子帮忙。”家礼用竹竿儿挑着鞭炮,看着鲜红的爆竹在碎裂的脆响中怪异地跳跃着,心里的愁云暂时消散了许多。茅山城大街小巷淹没在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街巷的石板地上厚厚地铺着一层地毯似的红纸屑,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硝味儿。过年的序幕从这一刻开始算正式拉开。放完炮,玉芝喊叫吃饭。先是凉盘,有卷肠,顺风,口条,卤猪肝;再是炒菜,有炒肉丝,炒腰花,炒腊肉,炒鸡脯;还有两样野味:麂子肉和野猪肉。蒸菜有丸子,蛋饺,排骨,夹沙肉。这是一年里最奢侈的一顿饭,孩子们常常就吃得积了食。有心的主妇会把吃剩的肉骨头、鸡骨头小心拣拾好,遇上孩子积食,把骨头烧焦了煮水喝下去化解。

吃完饭,玉芝端出肉馅在厨房里包饺子。孩子们怀里揣着散炮,在门外嘣一下嘣一下放着取乐。家礼拿出笔墨,摆在堂屋的方桌上,对家义说:“你帮我写几张拜年帖儿,年前忙得连这事儿都没顾上。”

家义原打算吃了饭就走,家礼这么一说,他只好留下。他把家礼开的单子拿过来,见上面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的列了一二十个名字。家慧、家瑛、章达宣、严国材、梅秀成的名字都在里头。家义先在帖子上写上“生意兴隆”、“合家欢乐”、“连年大吉”一类贺词,然后再写上题头,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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