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说:“因为我嗓子发痒,你知道,它们祭祖的烟火太旺了,那些黑烟我受不了,呛得我老要咳嗽。开始我忍着,后来眼泪都憋出来了,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
我深表同情。我看到年轻的乌鸦又涌出泪水来。我对它说:“你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好,离开了家族,你可能会活得更好,更自由自在。不信你试试看。”
乌鸦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明白,不过——我的家族……”
“一时的畏惧总是难免的。不过你一定要离开,一个人飞远些去吧。”
“我,我飞?”年轻的乌鸦直直地望着我。
“因为你生在一个黑暗家族里,你离这个家族越远,就越能活得健康。你自由了才会健康——这也是对生命最好的报答。”
葡萄爷爷也深以为然。乌鸦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厚重的嘴巴又一次碰到了我的手掌。
2
葡萄爷爷领着我们在他的园子里转着。这时候我才发现:外面大雪铺地,而这里的春天却宽阔得没有边缘。到处是一些幼小的葡萄。它们在春天的艳阳下伸展腰肢,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舞蹈动作。它们的腰那么柔软。这都是绝妙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奇舞姿。这就是原野上植物群落的欢舞,自由而且奔放。我想:这种舞姿即便是罗玲也没有啊。
我往前走着,后来就发现了两个人:一位老人,一个少女,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我差点儿惊奇地喊起来。乌鸦在我耳边上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罗玲,她身旁的人,就是那位老红军。
我不愿打扰他们,只远远看了一眼老人的那头白发。我发现罗玲正挽住老人的一只胳膊。
葡萄老爷爷对我说:“不要紧,在我们这儿的春天里,你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受到责怪。”一边说着,他向两个人招手。老人被罗玲搀了起来,一起过来了。罗玲像对待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老远就张开了手臂。她拥抱了我和葡萄老爷爷,满脸欢欣。她喊着我的名字,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告诉她,我来自那间平原上的小茅屋——我从拐子四哥、斑虎他们那儿来。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
“你不是要出发到远处去吗?”
“是的,去追赶外祖父的那匹红马!我是来告别的,找葡萄老人告别……”
罗玲不做声了,她看一眼老红军。他很惊奇的样子,一会儿又垂下了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想问问他那个悲惨的冤案:“六人团”;我还想从头述说我们一家人的故事,特别是外祖父和父亲最后的日子——我最想说的还是外祖父的那匹红马……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罗玲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望了望春天的太阳。看得出,她很难过。我只有这时候才明白:她愿意在这片平原上有我这样的伙伴,我们将一起洞穿那些历史隐秘,移开沉重的黄沙。她心里并不愿我独自远行。也许当我离去时,她才会真正体味到失去的是一位多么重要的朋友。
天渐渐暗下来了,已经不能再谈下去了。葡萄老爷爷挥了挥手,我们就离开了。
到哪里去呢?我随着那只年轻的乌鸦往前走。走啊走啊,一口气走到了春天的草地上:我觉得脚下这么柔软……我伸手抚摸着,发现到处都是大朵大朵的粉色的苹果花,它们播散出的香气使我一阵眩晕。我好像觉得那棵无比高大的李子树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那云雾一样的银色花朵密密地向我涌来。可我看不到它,我只能感觉它;我只能感觉这满地厚厚的粉色的苹果花。它们还在降落,降落,像雪粉一样,一挨上我的身体就慢慢融化,变为一滴晶莹,就像泪滴。这是肖潇的泪滴,是她依在我的身旁,无声地泣哭。
我躺在这片花的海洋上,一点点睡去。梦中我看到一匹红马在原野上奔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阵的呼喊。这喊声由远而近——接着是一只狗的吠叫,这声音是那么熟悉,我没有睁开眼就知道它是斑虎。我知道斑虎正迅猛地跑过来,跑过来,它吠叫着,最后揪住了我的衣袖。我觉得手脚有些僵硬,我想挽住斑虎的脖子,可两手怎么也伸不开了。啊,我的身边原来站了这么多人:拐子四哥、万蕙、肖明子,还有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鼓额。
“你怎么哭了?”
“宁伽哥,宁伽哥,我们到处找不见你,找不见你。后来,斑虎在这里叫啊叫啊,我们就跑来了。”
“我正在睡觉……”
“你昏过去了。你冻昏了,倒在葡萄架下。宁伽哥,你好吓人哪。”鼓额哭着说。
我发现万蕙也在揉眼睛。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地走近,把我搀起来。肖明子这时弓起了瘦瘦的脊背,我就伏到了他的身上。他和拐子四哥把我搀扶着往茅屋走去。我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葡萄老爷爷没有了,满地的春花也没有了。
我失望地闭上眼睛,马上听到了一声粗粗的喊叫——原来是那只乌鸦,它就站在离我不远的一个石桩上。我向它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