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解密
作者:麦家
内容简介:
他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没有声音,只有行动;他没有眼泪,只有悲伤;他没有日常,只有非常;他的天才可以炼成金;他的故事正在传天下……一部破解秘密的说;一部走近天才的小说;一部叩问命运的小说;一部挑战智力的小说。破译密码,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这项孤独而阴暗的事业,把人类众多精英纠集在一起,为的不是什么,而只是为了猜想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的谜密。这听来似乎很好玩,像出游戏。然而,人类众多精英却被这场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
作者简介:
麦家,男,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从军17年,辗转七个省市。1983年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1997年转业,定居成都,现供职于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
1986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等150余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解密》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02年中国长篇小说”第一名;中篇小说《陈华南笔记本》获新加坡“华语文学奖”;电视剧《地下的天空》(编剧)获第二届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电视剧”等。
正文
第一篇 起
她自幼聪慧过人,尤其擅长计数和演算,11岁进学堂,12岁就能和算盘子对垒比试算术,算速之快令人咋舌,通常能以你吐一口痰的速度心算出两组四位数的乘除数。一位靠摸人头骨算命的瞎子给她算命,说她连鼻头上都长着脑筋,是个九九八百一十年才能出一个的奇人。
1873年乘乌篷船离开铜镇去西洋拜师求学的那个人,是江南有名的大盐商容氏家族的第七代传人中的最小,名叫容自来,到了西洋后,改名叫约翰·黎黎。后来的人都说,容家人身上世袭的潮湿的盐碱味就是从这个小子手头开始剥落变味的,变成了干爽清洁的书香味,还有一腔救国爱国的君子意气。这当然跟他的西洋之行是分不开的。但容家人当初推举他去西洋求学的根本目的,不是想要他来改变家族的味道,而仅仅是为了给容家老奶奶多一个延长寿命的手段。老奶奶年轻时是一把生儿育女的好手,几十年间给容家添了九男七女,而且个个长大成人,事业有成,为容家的兴旺发达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她在容家无上的地位奠定了坚实基础。她的寿命因为儿孙们的拥戴而被一再延长,但活得并不轻松,尤其是在夜里,各种纷繁复杂的梦常常纠缠得她像小姑娘一样惊声怪叫,到了大白天还心有余悸的。噩梦折磨着她,满堂的儿孙和成堆的白花花的银子成了她噩梦里的装卸物,芳香的烛火时常被她尖厉的叫声惊得颤颤悠悠。每天早上,容家大宅院里总会请进一两个前来给老人家释梦的智识人士,时间长了,彼此间的水平高低也显山露水出来了。
在众多释梦者中,老奶奶最信服一个刚从西洋漂泊到铜镇的小年轻。他不但能正确无误地释读出老人家梦中经历的各种明证暗示,有时候还能预见,甚至重新设置老人梦中的人物是非。只是年轻轻的样子似乎决定他的功夫也是轻飘飘的,用老人们的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相比,释梦的功夫还算到门,但易梦之术疏漏颇多,行使起来有点鬼画符的意思,撞对就对了,撞不对就撞不对了。具体说,对前半夜的梦还能勉强应付,对后半夜的梦,包括梦中之梦,简直束手无策。他自己也说,他没专门向老祖父学习这门技术,只是靠耳闻目睹有意无意地学了一点,学得业余,水平也是业余的。老奶奶打开一面假墙,露出一墙壁的银子,恳求他把老祖父请来,得到的回答是不可能的。因为,一方面他祖父有足够的钱财,对金银财宝早已不感兴趣,二方面他祖父也是一把高寿,远渡重洋的事情想一想都可能把他吓死。不过,西洋人还是给老奶奶指明了一条行得通的路走,就是:派人专程去学。
在真人不能屈尊亲临的情况之下,这几乎是惟一的出路。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在浩荡的子孙中物色一个理想的人选。这个人必须达到两个要求:一个是对老人孝顺百般,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二个是聪慧好学,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复杂的释梦和易梦之术学到家,并运用自如。在经过再三筛选后,20岁的小孙子容自来有点胜人一筹的意思。就这样,容自来怀里揣着西洋人写给祖父的引荐信,肩头挑着老奶奶延年益寿的重任,日夜兼程,开始了漂洋过海、拜师求学的岁月。一个月后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容自来搭乘的铁轮还在大西洋上颠簸,老奶奶却在梦中看见铁轮被飓风吞入海底,小孙子葬身鱼腹,令梦中的老人家伤心气绝,并由梦中的气绝引发了真正的气绝,使老人一梦不醒,见了阎王爷。旅途是艰辛而漫长的,当容自来站在释梦大师前,诚恳地向他递上引荐信的同时,大师转交给他一封信,信上报的就是老奶奶去世的噩耗。和人相比,信走的总是捷径,捷足先登也是情理中的事。
耄耋之年的大师看远来的异域人,目光像两枝利箭,足以把飞鸟击落,似乎很愿意在传教的末路途中收受这个异域人为徒。但后者想的是,既然奶奶已死,学得功夫也是枉然,所以只是领了情,心里是准备择日就走的。可就在等待走的期间,他在大师所在的校园里结识了一位同乡,同乡带他听了几堂课,他走的意图就没了,因为他发现这里值得他学的东西有很多。他留下来,和同乡一道,白天跟一个斯拉夫人和一个土耳其人学习几何学、算术和方程式,到晚上又在一位巴赫的隔代弟子门下旁听音乐。因为学得痴心,时间过得飞快,当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家时,已有七个春秋如风一般飘走。1880年浅秋时节,容自来随异国的几十筐刚下树的葡萄一道踏上了返乡之途,到家已是天寒地冻,葡萄都已经在船舱里酿成成桶的酒了。
用铜镇人的话说,七年时间里容家什么都没变,容家还是容家,盐商还是盐商,人丁兴旺还是人丁兴旺,财源滚滚还是财源滚滚。惟一变的是他这个西洋归来的小儿子——如今也不小了,他不但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姓氏:黎黎,约翰·黎黎,而且,还多了不少古怪的毛病,比如头上的辫子没了,身上的长袍变成了马甲,喜欢喝血一样红的酒,说的话里时常夹杂着鸟一样的语言,等等。更古怪的是他居然闻不得盐碱味,到了码头上,或者在铺子上,闻了扑鼻的盐碱味就会干呕,有时候还呕出黄水来。盐商的后代闻不得盐味,这就是出奇的怪了,跟人见不得人一样的怪。虽然容自来说得清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大西洋上漂泊的日子里,几度受挫落水,被咸死人的海水呛得死去活来,痛苦的记号早已深刻在骨头上,以致后来他在海上航行不得不往嘴巴里塞上一把茶叶,才能勉强熬挺过去。但是,说得清归说得清,行不行得通又是一回事。闻不得盐碱味怎么能子承父业?总不能老是在嘴巴含着一把茶叶做老板啊。
事情确实变得不大好办。
好在他出去求学前,老奶奶有过一个说法,说是等他学成回来,藏在墙壁里的银子就是他一片孝心的赏金。后来,他正是靠这笔银子立了业,上省城C市去办了一所像模像样的学堂,冠名为黎黎数学堂。
这就是后来一度赫赫有名的N大学的最早。
N大学的赫赫名声是从黎黎学堂就开始的。
第一个给学堂带来巨大名声的就是黎黎本人,他破天荒地把女子召入学堂,是真正的惊世骇俗,一下子把学堂噪得名扬一时。在开头几年,学堂有点西洋镜的感觉,凡是到该城池来的人,都忍不住要去学堂走走,看看,饱饱眼福,跟逛窑子一样的。按说,在那个封建世道里,光凭一个女子入学的把柄,就足以将学堂夷为平地。为什么没有,说法有很多,但出自容家家谱中的说法也许是最真实可靠的。容家的家谱秘密地指出:学堂里最初入学的女子均系容家嫡传后代。这等于说,我糟蹋的是自己,你们有什么可说的?这在几何学上叫两圆相切,切而不交,打的是一个擦边球,恰到好处。这也是黎黎学堂所以被骂不倒的巧妙。就像孩子是哭大的,黎黎学堂是被世人一嘴巴一嘴巴骂大的。
第二个给学堂带来声望的还是容家自家人,是黎黎长兄在花甲之年纳妾的结晶。是个女子,即黎黎的侄女儿。此人天生有个又圆又大的虎头,而且头脑里装的绝不是糨糊,而是女子中少见的神机妙算。她自幼聪慧过人,尤其擅长计数和演算,11岁进学堂,12岁就能和算盘子对垒比试算术,算速之快令人咋舌,通常能以你吐一口痰的速度心算出两组四位数的乘除数。一些刁钻的智力难题到她面前总是被不假思索地解决,反倒让提问者大失所望,怀疑她是不是早已听说过这些题目。一位靠摸人头骨算命的瞎子给她算命,说她连鼻头上都长着脑筋,是个九九八百一十年才能出一个的奇人。17岁那年,她与姑家表兄一道远赴剑桥大学深造,轮船一驶入浓雾迷漫的伦敦帝国码头,以赋诗为雅的表兄顿时诗兴大发,对着舱外的迷雾诗兴大发,诗篇脱口而出——
凭借海洋的力量
我来到大不列颠
大不列颠
大不列颠
浓雾包不住你的华丽……
表妹被表兄激越的唱诗声吵醒,惺忪的睡眼看了看金色的怀表,也是脱口而出:“我们在路上走了39天又7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