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列颠舰队的正中央,小山一样高大的旗舰“不列颠尼亚”号,在海面上平稳地行驶着,所有的船帆都放了下来且兜满了风,在她的四周,抢到了上风向的不列颠舰队正向着挤在一起的西班牙人直扑过去。
这一天的清晨,约翰·霍金斯爵士很早就起了床,他乘坐着一艘小艇在正在开早饭的舰列当中穿行,大声向每一艘战舰上的船员和军官们加油打气。在巡视结束之后,霍金斯爵士登上了舰队的旗舰,很快,“不列颠尼亚”号那像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立柱一般高耸的桅杆上就挂上了旗语——“英格兰期待每个人恪尽职守”。
上午十点半,西班牙舰队的帆影终于出现在了远处的海天线上,到了正午时分,西班牙舰队和不列颠舰队的前锋开始交火了。
西班牙舰队缩成一团,像是一个巨大的乌龟壳,只求保住舰队安然穿过海峡;不列颠舰队的部署则恰恰相反:整只舰队被分成三部分,由北到南摆成了一条极其长的新月阵型。北面和南面的分舰队各拥有六十艘左右的战舰,而霍金斯爵士则亲自在中间率领最强大的一百艘战舰,和西班牙舰队迎头对撞。不列颠舰队的部署清晰明了,就是要用更少但更优良的舰只,封堵住西班牙人的全部前进路线,绝不让他们顺利通过海峡。
风向的改变让西班牙舰队手忙脚乱,措手不及,而对于不列颠的水手而言,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船,就像是在风平浪静的池塘里划船一样。舰队的队列依旧井然有序,就像是在港湾里锚泊时一样壮丽而整齐。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六月中午,两只基督教世界里最庞大的舰队,在风和上万只划桨的推动下,在空中拖着白烟的冰雹般的炮弹当中,在火枪发出的铅弹和弓弩手射出的羽箭当中,互不相让地撞在了一起。无数的战舰挤在海峡当中,连风和大海都因为这些沉重的巨无霸而感到不堪重负。
“不列颠尼亚号”像是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堡,她一马当先地冲进了西班牙舰队当中,船上的一百多门火炮,像是巨人阿尔戈斯的一百支眼睛,因为火药的燃烧而发着红光。刺鼻的硝烟气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笼罩在杀的难解难分的两只舰队上方。烧的通红的炮弹四处横飞,将路上遇到的倒霉鬼打得血肉横飞,而当炮弹最终打进船舱的木头当中时,飞溅出来的木屑又像是一根根匕首,深深地扎进离得近的人类躯体当中。
火枪手和弓箭手站在他们的岗位上,朝着对方战舰上的敌人开火,就像是城堡里的守军。只不过城堡的守军的战位是在高耸的石头塔楼上,而这些勇敢的船员的城堡,仅仅是木头搭成的舰船,漂流在大海上,城堡并不容易垮塌,而船只也许下一秒就要沉入海底。
不列颠舰队原本打算和西班牙人一击之后立即脱离,在一个较远的距离利用自身的火炮射程优势打击西班牙舰队,然而越来越大的风浪却让两只舰队的阵列变得犬牙交错,战斗成为了一场彻底的混战。但在这场混战当中,不列颠舰队的技术优势依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火炮的射程远也代表火药量装的多,火炮的威力就大。不列颠火炮射出的炮弹,打在西班牙战舰用劣质木料赶工而成的船板上,就像是撕开一张纸一样,将船板打得粉碎;而西班牙战舰的许多老掉牙的火炮,发射起来就像是老太太的喘息一般,有气无力的炮弹打在不列颠战舰的船壁上,就像是网球一样被轻易弹开,只在被击中的地方留下一处黑色的凹陷印记。
战斗进行了不到半个小时,许多战舰上就已经血流成河。在伤员凄惨的呻吟声中,黑色的鲜血在甲板上流的到处都是,它们甚至沿着木材之间的缝隙渗透下去,从下面舱室的天花板上一滴一滴的向下滴落。那些发射火炮的炮手们用手抹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却在自己的手上看到了暗色的血迹,直到这时候,他们才会注意到,自己的头上刚刚下起来了一场血雨。
为了防止船员们被滑倒,大量的沙子被倒在了甲板上以吸干这些令人作呕的血迹。金黄色的沙子吸饱了血,也变成泥巴似的暗沉黑色——死亡的颜色。
约翰·霍金斯爵士被一颗滚烫的弹片打伤了,这颗从某个西班牙火枪手的枪口里射出的子弹,打在“不列颠尼亚”号的桅杆上,裂成了碎片,而其中的一片恰好有足够的动能打碎站在桅杆边上指挥的霍金斯爵士的肩胛骨。
“看来从今往后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要诅咒那个开枪的西班牙人了。”当医生为他取出弹片时,霍金斯爵士疼的满脸是汗,但依旧用惨白的嘴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用玩笑的口吻调侃起来,“这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西班牙人,至少那个鬼地方的雨水可没有这么多!”
“弹片取出来了。”医生为霍金斯爵士包扎着伤口,“但是您最好还是回船舱去休息一下。”
“哪怕再有一百颗子弹打中我,我也不离开这里一步。”年轻的指挥官虽说受了伤,可语气里却带着嗜血的兴奋,“你看不出来吗?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刻,难道我要在这时候离开自己的岗位?不,除非我变成一具尸体,到时候您愿意把我抬到哪里去都行!”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一样,脚下的战舰又打出一波火炮齐射,甲板下方发出雷霆似的闷响,像是地震一样,火炮的后坐力让整艘船颤抖起来。
火炮攻击的不远处的那艘西班牙战舰顿时被炮弹击中时激起的烟尘所笼罩,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烟尘当中冒出一点火光,随即那火光就变成了一个明亮的火团。
西班牙战舰“圣母无原罪”号,在双方数万名官兵的面前炸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庞大的风帆战舰像是积木搭成的房子,被火药这个莽撞的顽童一脚踢的粉碎。火焰从所有的开口当中向外冒出,最上面的一层甲板坚持了几秒钟就坍塌了下去,随之倒下的还有战舰上高大的桅杆,当它们倒下时,看上去就像是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一般。那些复杂如蛛网一般的帆索和绣着血红色十字架的洁白船帆,也被桅杆倒下时的巨大拉力扯得粉碎。
两只舰队的交火,都因为这震人心魄的景象暂时停止了。枪炮声和呐喊声止息了下来,无论国籍和身份,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圣母无原罪”号那正在迅速下沉的残骸上空腾起的蘑菇云。
“是弹药库!”霍金斯爵士听到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海军军官说道,那发抖的声音里满含敬畏,“一定是他们的弹药库发生了殉爆。”
两只舰队当中的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他们脚下的每一艘战舰,都是火药堆成的小山。而他们现在所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互相朝着对方的火药山上投掷点燃的木头。
“圣母无原罪”号在两只舰队的注视下沉入了海底,当沉船引发的漩涡平静下来之后,海面上所剩下的只有无数的碎木片,连一个幸存者的影子都看不到。
短暂的停顿之后,战争的喧嚣再次笼罩了海面,对于这些舰船上的人来说,杀戮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能,这样动人心魄的景象也只能让他们冷静下来片刻。而另一方面驱使着他们的则是恐惧,想要避免“圣母无原罪”号上那些牺牲者的可怕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种命运先降临在敌人的头上。
在西班牙舰队的旗舰圣·马丁号的甲板上,多列亚上将也受了伤,他躺在被搬到了甲板上的一张软榻上,头上像贝都因人那样缠上了一块滑稽的纱布,他的左侧身体中了两颗铅弹,此刻正因为失血过多而在躺椅上发着抖。
“您来指挥吧。”虚弱的上将拉着他的副手圣克鲁斯侯爵的胳膊,“舰队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鲜血……别忘了您的职责是让她抵达安特卫普,尽可能地拯救更多的船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支撑不住,松开手昏了过去。
圣克鲁斯侯爵接过了指挥权,然而这时候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这场海战的天平正在向不列颠人一方缓慢却难以阻挡地移动着。在“圣马丁”号的左前方,两艘最强大的西班牙战舰“圣三位一体”号和“阿方索国王”号似乎已经在劫难逃,两艘战舰像是受了重伤的猛兽一样停在海面上,桅杆折断,浓烟和火焰在船上肆虐着,绝望的船员们试图用海水和毛毯灭火,甚至开始用尸体试图压灭火焰,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两艘战舰上那些胆小的船员已经开始跳船逃生了。
圣马丁号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圣克鲁斯侯爵的脚下,船的底舱里已经积了三英尺深的水,整艘船像是一个得了水肿病的病人一样,在海面上步履蹒跚地缓慢挣扎着。炮弹从四面八方射来,不列颠人用更少的战舰将更多的西班牙战舰包围了起来,然而后者却难以撕开这个包围圈。
圣马丁号的舰长走到了圣克鲁斯侯爵的面前,他的脸被炮火熏黑,汗水正在他黑色的脸膛上勾勒出一道道星罗棋布的沟渠。
“我建议您更换旗舰,阁下。”舰长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艘船快要撑不住了。”
圣克鲁斯侯爵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他意识到这场海战已经输定了,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不列颠人的铁掌当中将尽可能多的船抢救出来。
一艘划艇被放进了海里,半刻钟之后,圣克鲁斯侯爵和在担架上不省人事的多列亚上将都被送上了划艇,桨手们用力地划着桨,朝着圣克鲁斯侯爵选择的新旗舰“熙德”号驶去。这艘用著名的西班牙英雄命名的战舰与圣马丁号这样的大帆船相比并不起眼,更不容易成为不列颠人集中打击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