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玲珑碎还握在朔阳手中,二来素茴想归于鲛人门下,便得向朔阳讨要游鳞羽衣。眼下莲兮两求于人,不想与朔阳闹得僵了,便从衣襟里取出那块描摹着女子容貌的菱纱,交还给朔阳,又好声好气地对他解释道:“我同郁上仙倾尽全力找了许多日子,鲛王也看在眼里。只是画中之人已在凡间殒命多年,尸骨无存,只留下了一位……”她指了指素茴,自觉有些心虚,声音低落了下去:“……遗子。”
朔阳连看也不看素茴一眼,扬起下巴咯咯笑得轻蔑:“死了?真是可惜了。想必死前也是在男人的怀里,快活得很吧?”
“鲛王错了!”素茴腾地一跃而起,直直仰视着朔阳,字字如凿,说得使劲:“她是被溯洄一刀豁死的,并不快活。不仅死时不快活,生时亦是如此。”
“哦?不快活?”朔阳剜了他一眼,遂又撇过头去,望着石洞中央竖立着的巨大烛柱怅然入神。他忆及往事,竟不觉开口说:“堕泪成珠,一生一世,就此一滴情泪。世人便道我南海的雌鲛是如何痴情。反而观之,将雌鲛囚禁于深海的雄鲛倒成了多余的阻挠,又是如何的凶残。可是,若是任由雌鲛散尽,岂不是任由天道亡我鲛族一脉?”
他将手中的女子画像轻飘飘一丢,抛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冷冽地嗤笑一声,说:“本王当初说得话,也不全是假的。这画上的脸孔,在美人如云的鲛族女子中,亦可算是最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当真叫本王一见倾心。纳她为后时,我已是垂垂暮年,她却不过刚愈百岁,正是最好奇气盛的青春年纪。本王从不拘束她,任她四处游玩,任她去近海观景,只愿她能过得比别的雌鲛快活些,可为何即便是逃离了我,她却依旧过得不快活?”
他自说自话时,喃喃的话语声像是从陶埙间吹出的一曲离歌,迷迷茫,低切切。
便连向来鄙夷雄鲛的莲兮,这时竟也沉浸于他的话语之间,生出半分怜悯来。
不想,前一刻还沉吟其中的朔阳突然转过身,以指节抬起素茴的下巴,眼中重现锋芒,语调急转道:“你撒谎!她今年才两百六十四岁,年华正好,分明还好端端地活在人世,不是么?你以为敷衍本王说她死了,我就会信么?”
素茴眼也不眨,坦然说:“我此生唯独见她笑过一次,却已是百年前濒死一笑。鲛王不妨想想,她若过得幸福,又为何要给我取名溯洄。”
“溯洄?是哪两个字?”
素茴唇角深深抿住,没有回答。
反倒是封郁抢白道:“朔阳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倒溯之溯,洄游之洄。溯洄知返,难道不是归乡之意么?”
“笑话!归乡?”朔阳上身探出,一张脸紧贴到素茴的鼻前,声势之猛,骇得他急忙闭上眼去。朔阳瘪平的鼻梁骨在他的额头左右蹭了蹭,又从嘴缝里吐出一条蛇信似的紫红长舌,哧溜一记,舔在素茴闭合的眼睑上,留下一道黏滑的痕迹。他见素茴紧绷着脸,只睫毛抖个不停,不由狂笑起来:“怎么?你也和她一样畏惧本王吗?你娘自己不敢回来,便给儿子起了个好名字!说到底不过是凡人,只能凭着避水决在海底行走,你来本王的海渊之中又有何用处?”
朔阳弓起身子,连珠似的逼问着。
莲兮见他狂怒预发,赶忙错身挡在了素茴面前。
不想素茴却将莲兮轻推到一侧,跪倒在地,声声诚恳道:“她至死不曾归乡,是不敢,也是不能。她心中有愧,或许是怕你的,但溯洄却并不怕。还请鲛王赐下游鳞羽衣一件,溯洄愿意替我娘重归南海荒渊,从此与群鲛为伴。”
“替?”朔阳扯着素茴头顶的白莲发冠,将他从地上强提了起来,半似赞许又似挖苦道:“你不仅脸蛋长得与她神似,连那胆大妄为的脾性也是一模一样的。那贱妇若果真是你杀的,本王倒该好好感谢你……”
朔阳冲着身后勾了勾食指。
见鲛王有令,把守在海洞中的雄鲛似是早有准备,立刻呈上来一卷轻薄的灰纱。
“这就是你想要的——游鳞羽衣。”朔阳一手取过那袭轻纱,抬了抬下巴,示意素茴脱去身上的衣物。
在朔阳粗大的指节间徐徐展开的游鳞羽衣,看进莲兮的眼里,也不过是一块长菱形的轻纱,颜色晦暗,像是陈年搁置了许久。在多层重叠的纱眼间,掖藏着阡陌纵横的银色纹路,细细密密,仿佛伺服在荒草深处的纤长刀刃,只等着罗网套下的那一瞬,便要群起攻之,将裹缚其中的猎物绞碎蚀透。
这就是传说中,能将凡人变作鲛人,赐人千岁长寿的游鳞羽衣吗?
为何却是四溢着血腥的气味,叫人忐忑不安。
素茴却浑然无觉,乖顺地将斑斓色的长裘从身上解下,又褪去贴身的薄衣,将自己绝美的身躯毫不避讳地裸裎于满室雄鲛的眼皮之下。残缺了男性象征的下身,一经暴露,便引来众多雄鲛的耻笑,便连朔阳那难以分辨神情的面目上,这时也堆叠出叵测的笑意。雄鲛的笑声交织在一处,本是极美的。可这一刻听来,却别有一股阴寒的意味。
素茴在神州之上四处迁徙,与凡人共度百余年,对陆上的种族心生厌烦,转而投向鲛人门下。在他眼中,或许将鲛人视作同族,但雄鲛向来仇视凡人男性,当真会诚心诚意,也将他视作同族吗?
素茴伸手欲接过游鳞羽衣,指端才刚探出,便被莲兮紧紧握住。
第七十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3)
“素茴!”
这一声断喝之后,莲兮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将素茴冰冷的指尖紧握在手心,一时不知是谁的颤抖,在彼此的血脉之间交相传递。
这一刻,她或许能够带着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