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阁中的姐妹们,听得坊主在堂下击掌示意,都翩翩而出。又是奉酒劝饮,又是邀客上楼,一个个妩媚的身姿混迹于宾客之中,竟也井然有序。不过一时半刻,朝颜阁上下便同寻常青楼一般,满溢着琴曲调笑的声色。
临时摆放在底层厅堂中的桌案茶具,陆陆续续被打杂的伙计收拾起来。偌大的堂室之中,唯独莲兮与封郁,还不尴不尬地坐在一方孤岛似的酒案边。
那一身斑斓裘锦的蓝衣女子领着奉酒的童子,正手执酒盏在楼层之间四下穿行。她的笑颜是稚嫩的,然则笑意却是老练的。噙着这毫无破绽的笑容,她依序与阁中所有的宾客巡过酒,一一碰盏,举手投足间是如鱼得水的从容。
“我看着素茴姑娘,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异,时而像是半大不小的小丫头片子,时而又像是饱经风霜的红尘中人,你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莲兮收回远眺着素茴的目光,望向封郁,这才发现他也紧盯着素茴那一头的动向。
他侧支着脑袋,满脸深思地遥望远方时的脸廓,当真俊朗得让她不忍眨眼。
“若有功夫来看我,倒不如多费点心思,想想一会儿要怎么游说她才好。”封郁仍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素茴,看也未看莲兮一眼,却全然洞悉她的动静。他嘴边笑得狡黠,更正莲兮的话:“你错了,并非‘像是’。她原本就是红尘中人,还是个难缠的角色。依我的经验,需得在床上先制服住了,才能与她交心,再进一步往深处劝她。”
“床上?”莲兮喉间一哽,惊疑道:“难道是……”
向来大多是由封郁与这一类花魁红颜打的交道,莲兮从来不知道他的交际手腕即是“在床上制服住了”,这才叫那些事先物色好的女子神魂颠倒,满口答应嫁去南海。
“不过是逢场作戏,虚划一气罢了,”封郁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说:“不知为何,看着弱柳扶风的凡人女子,本尊便兴味索然。你帮我参详参详,这是怎么一回事?”
莲兮没好气地翻了他一记白眼,哼哼:“我哪知道,男人总归没一个正经的。”
“我只好奇,她为什么单单选了你?难道女人都对送衣服的男人,分外留心吗?”封郁面上似有不爽,有意看着莲兮身上的雪银狐裘,出言挖苦:“我的大氅,莲公子穿得还可心?”
“你这是……嫉妒?”难得在封郁的面上瞅出一丝不甘心的模样,莲兮洋洋得意地一扬下巴,说:“哼~你便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吃你这盘菜么?”
封郁却只笑笑,从果碟里挑了一颗梅子含入嘴中,慢条斯理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这素茴对你有兴趣是不假,但恐怕与你想的那种兴趣不是一回事。我看,你还得再接再厉,将她的一颗芳心彻底拿下。”
“凭我三寸不烂的……”
“为师先奉劝你一句,过会儿她若是打着品茗对弈一类的旗号,来邀你入房私会,你切莫再像从前似的,愣头愣脑与人说上一夜废话,平白让我笑话。床前塌上,男女之事,她若有意,你就不要罗哩罗嗦,顺水推舟即可……”
“那种事……我哪里做得来?”莲兮愁得眉眼口鼻都拧到了一处,她扮作男子出入青楼几个月头,与人一搂一抱,已是极限,再往深处的亲昵却再没有了。
“哼——嗯?”封郁满眼揶揄,调侃道:“让人动心,其实也不难。其中奥妙,为师不是早就言传身教过了么?你忘得倒快。”
封郁又从碟子中拣出一枚梅子,送到了莲兮的嘴边。他拈着梅子的两指近在嘴角,带着些许强硬的意味,叫她难以抗拒,只能微微启口。
被他的食指缓缓推入双唇间的梅子,滚落在舌尖,许是酸涩的,许是甘甜的,但她却连半分滋味也尝不出。
她含着那小小的圆球,任由封郁的指尖在她的唇瓣左右流连。那一只惯常在瑶琴上飞挑金弦的神来之手,便连爱抚着她的时候,也像是抹弦奏曲那般,纵情纵性,专注非常。
仿佛又一次洞悉了她的心事,封郁哑声低沉道:“那时候总是想着,你还会回来吗?又是担忧,又是期待。即便是在寂静的山谷抚琴时,心中仍然不能有片刻宁静,每每错弦,弹走了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低切的话语声,梦呓一般轻柔又执拗。轻狂不羁的眉宇间,流转着炙热的眼色。
莲兮想起那一夜初入蛇山,遥遥传来的一声错乱弦响,心尖不由颤动起来。
在那深黑的瞳仁上,莲兮仿佛能看见满面羞红的自己,让她无地自容,亦让她神驰心往。
封郁抽回手来,抱臂胸前,唇角重又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狡诈道:“为师是怎么说的?所谓动心,其实也不难。我只盼着你能青出于蓝,比为师更能耐些。”
若不是看在封郁一脸病容的份上,莲兮手边的一壶茶水早已照着他的脑门砸了过去。她盛怒之下,一把抓起碟子里的各色果脯,往他身上掷去,切齿道:“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瞎操心!”
“如此甚好,为师甚感欣慰。”封郁一双笑眼直直望着她,手上却动作飞快,将落在前襟的桃干樱桃云云,一个接一个送入嘴里,吃得极是欢乐。
莲兮抓起桌上的梅枝,还欲往他身上掷去。
“小哥哥,这绿萼白梅是茴儿给你的定情信物,可休要拿它胡闹呀。”
一只纤纤小手及时探了过来,从莲兮手中抽去了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