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两句玩笑,杨登科不露痕迹地把话题挪到了诗歌上。以往这样的话题是最能吊起向校长的胃口的,这天他却脸色大变,警惕地瞧着杨登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杨登科知道诗集风波过去不久,向校长心有余悸,还以为杨登科是居心不良,借此挖苦他呢。杨登科也不做解释,信口背诵道:
夜的脸上你是否看到
光的刀子划过的伤痕
闪亮的刃上你是否听到
鲜血流过的余响
黑暗的巨浪向我走来
从阳光茂盛的深处
时间呈一条长长的空白
死亡的宁静骤然隆起
在我体内溅起一片光芒
这是向校长诗集《残缺的寂寞》里的句子,杨登科是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才背了下来的。向校长对这些句子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可是呕心沥血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可时过境迁,尤其是遭受诗集风波之后,向校长已经不愿再去触及这些让他伤透了心的诗句,却万万想不到竟然还有人能流利地把它们背诵下来,向校长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目光久久停留在杨登科的脸上,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杨登科知道自己这一招见了效,趁机说道:“向校长您别看我是个摸方向盘的,年轻时我也算是半个诗人,只是以后社会越来越世俗化,人们只崇拜权力和金钱,将文学和诗歌撇到了一边,我们这些人也为生计奔忙去了,慢慢跟心爱的诗歌拉开了距离。其实内心深处我一直为诗歌保留着一片空间,所以这几天偶然翻看书柜,意外地发现了您送给聂小菊的《残缺的寂寞》,打开仔细一读,却放不下手了,觉得诗味好足的。像刚才那些句子,我的确是太喜欢了,多看两遍,就没法忘记了。”
杨登科一席话,让向校长感激不已,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赶忙起身到橱窗里拿出一只一次性纸杯,泡了只有教育局领导来了才会拿出来的新鲜龙井,双手递到杨登科手上,说:“杨科您是九中的女婿,又住在学校里,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却从没听聂小菊说过您有诗才呢?要不我早就向您请教去了。”
杨登科喝一口烫嘴的茶水,说:“向校长您这可是批评我了,我仅仅是爱好而已,谈不上什么诗才,敢让你请教?原来我也不知道您的诗名,当初小菊拿了你的诗集也没跟我说一声。以后您可要多多点拨哟。”向校长说:“哪里哪里,您是高人。”
两个人就这么说到了一处。真是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两人又就诗论诗讨论好一阵,杨登科觉得这天是投石问路,目的已经达到,便见好就收,起身走人。向校长送他到门口,说:“有空上我家去坐坐,我要专门送您一本《残缺的寂寞》作为纪念。”杨登科忙打拱手,说:“今天我来你这里,就是讨诗集的,只是你不开口,我还不好意思呢。”
向校长在杨登科肩头拍拍,说:“什么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黄金易得,知音难觅啊。本来过去办公室里还有几本,后被我通通扫地出门了。一定找一本,送上门去,请您指正。”杨登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您有空时,我上您家去拿。”
果然向校长等不及杨登科上门,第三天晚上就亲自拿着《残缺的寂寞》,敲开了杨登科家门。杨登科和聂小菊高兴地迎住向校长,把他请入书房,免不了好茶好烟款待。寒暄着,向校长把签了名的诗集呈送到杨登科手上,那样子竟像是文学青年给文学前辈送交习作。前两年说写诗的比读诗的多,现在只有写诗的,没有读诗的,因此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读诗的,写诗的低声下气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尽管杨登科还不算真正的读诗的人。
杨登科谢过向校长,郑重其事地拿出家藏牛皮纸,装着很崇拜向校长的样子,认真把诗集包好,这才爱不释手地小心插进书柜最显眼的地方。
聂小菊对杨登科的表现很满意,说:“向校长您不知道,杨登科就这德性,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只有两样东西比自己的小命他还要看重,一是他开的车子,二是他喜爱的书。”向校长说:“拙著写得不好,却能享受如此厚重的待遇,我感到不安啊。”杨登科说:“不是我当您向校长的面说好听的,这么多年了,我真的还是第一次读到《残缺的寂寞》这么好的诗歌。”向校长说:“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投机,三个人聊到很晚才散。送向校长出门来到楼梯头,杨登科还从兜里拿出一篇稿子,说:“这是我这两天学着赶写的关于《残缺的寂寞》的评论文章,不知要不要得,还请向校长过一下目,如果行的话,我拿到贵都日报上去试试,兴许人家能发表。”
向校长眼睛张大了,比楼顶的路灯还亮,说:“杨科您还写了表扬文章?”忙接过稿子,就着昏暗的路灯翻看起来,只见标题这么写着:论我市著名教育家诗人向志东诗集《残缺的寂寞》。向志东就是向校长的大名。向校长不好意思道:“标题取大了,取大了。”还要继续往下看。杨登科说:“向校长您带回去斧正吧,我明天到您办公室去拿。”向校长说:“不不不,我拜读了,送到您家里来。”
第二天早上,杨登科下了楼准备到农业局去,向校长就拿着两本诗集和已经看过的杨登科写的论文兴冲冲跑了过来。诗集是给报社的,人家要宣传表扬你,自然要给两本集子,让人家相信确有其事。至于杨登科写的稿子,向校长说昨晚回到家里就仔细拜读了两遍,因杨登科的文笔太好,他无从下手,一个字也没改。
杨登科知道向校长这是急于见报,答应马上就到报社去,他有一个电大同学在报社当副社长。昨天下班后车子入了库,没开车回来,杨登科只得上了公共汽车,往报社奔。在车上把稿子展开瞧了瞧,向校长果真一字没改,只给标题中“著名教育家诗人”几个字作了个顺序倒置的记号,这样就成了“著名诗人教育家向志东”了,看来这个向校长首先是把自己当成著名诗人,然后才是著名教育家。
到了报社,找到当副社长的同学,杨登科也不绕弯子,当即交上了诗集和稿子。副社长翻翻诗集,又看看稿子,皱皱眉头,说:“这个向志东是你什么人?”杨登科说:“九中的校长,我老婆的顶头上司。”副社长哦了一声,说:“这文章非发不可?”杨登科说:“你这不是废话么?可发可不发,我还这么郑重其事地跑到你这里来?”
副社长指指屋角山一样乱扔着的一堆书籍,说:“看到没有?那些都是自费出的作品,都是求我发评论的。报纸天天登这些谁也不会看的书评,那其他新闻都不要登了。”杨登科说:“这是你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你这个老同学当了这么多年的社长了,我这还是第一次来求你。”副社长没法,说:“好好好,下周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