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独自坐在佛窟中,不想去看周围的佛像。奉玄想起自己的母亲,儿子当为父母避讳,奉玄知道父母的名字:他的父亲姓太叔,单名一个谦字;母亲叫荀崇劭,是许朝的寿安皇太女,谥号是“孝仁”。
母亲去世时,许朝全境敲钟,巨钟响起,声音缓慢而哀伤。
山陵崩塌,钟楼敲钟二十七次,寺庙宫观敲钟三万次。然而太女不是帝王,钟楼只能敲钟十八次——传闻陛下曾想要钟楼敲钟二十七次,然而淮王对陛下说:“这于礼不合。如果您觉得哀伤,这也是您的过错。您紧紧攥着权力,不肯早些将位置让给阿姐。”
传闻总是暗示了一种倾向。淮王——当今的太子——有没有说那样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觉得淮王很有可能那样说:陛下更疼爱太女,而淮王不喜欢陛下那样做。
奉玄知道,他的母亲是阿翁最喜爱的孩子,这是阿翁亲自说的。阿翁说:“阿劭是朕的第一个孩子,阿劭出生时,你外祖母难产。那时朕随太。祖攻打洛阳,一冲进洛阳城,就赶快叫人告诉朕消息,传信的人说:‘母女平安’,太。祖攻破洛阳,又听说朕有了孩子,高兴得大笑,说你阿母的降生意味着大许的昌盛,随后就问朕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朕当时担心你外祖母,来不及去想孩子,傻傻地说:‘不知道’,太。祖说:‘用劭字吧’,定下了你阿母的名字——朕那时才发觉,朕当父亲了,朕真的有了一个孩子,是与你外祖母的孩子。朕还没有见她,就知道朕会很爱她。’
昭庆殿中的夜色很长,蜡烛静静地燃烧,珊瑚一般的红色透过灯罩后变得隐隐约约,一种名叫雪衣娘的蛾子绕着灯罩扑来扑去,翅膀洁白如雪,宫人小心翼翼用扇子驱赶飞蛾。阿翁体恤宫人,叫宫人吹了蜡烛,说八郎不会怕黑,因为自己会陪着他。
宫人吹灭了蜡烛,光晕熄灭,蜡烛腾起一阵轻烟。奉玄记得阿翁说:“你阿母胆识过人,又很聪慧,像你外祖母。”
阿翁说:“阿劭十四岁时,就敢向向高宗——也就是朕的哥哥、你的大父——请求随军运送粮草,高宗说:‘战场上要死人的,女儿家不好看到这些。’阿劭说:‘死的是我荀家的子民,既是子民,就应该爱惜,不必以为不祥。’高宗写信给朕,说朕的女儿太有主意,朕回信说只怕没主意,告诉高宗让阿劭来、让阿劭看看这天下。阿劭随军南下,在军中奔波三个月,阿劭是朕的子女中最能吃苦的孩子,也是朕的子女中最明白民生疾苦的孩子,朕不能不偏爱她。”
阿翁说:“你父亲和朕说想和朕的阿劭结亲时,朕不知道为什么就发了火,朕舍不得,朕忽然觉得心要被人挖走了,于是就和你外祖母说:真希望阿劭不要嫁人,你外祖母笑话了朕半个晚上,第二天叫你姨母来宫里陪朕,朕看见你姨母,想起她嫁错了人,就更生你父亲的气了。你母亲没有看错人,你母亲和你父亲都是很好的孩子,心里有天下人。你虽然姓荀,也不要忘了你父亲,不要忘了太叔家。”
阿翁曾说不要忘了所有人。然而奉玄必须要忘了自己姓荀、忘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僧人的话让奉玄猛地发现,寿安皇太女不只是他的母亲、阿翁的女儿,还是天下人的皇太女。
太女的逝去,不只意味着奉玄失去了母亲。陛下哀毁过度,整个大许也尝到了其中的苦涩。隆正年间的昌明太平渐渐散去,在一代人的追忆中,一个朝代因一位仁德的继承人的逝去真正感到了疼痛。
在长悲山下,在看到蝉冠菩萨后,奉玄觉得母亲似乎离自己很近,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看不清她。他看到了一个名为“母亲”的影子,将寿安皇太女笼在其中,光暗交叠,他看不到寿安皇太女的样貌,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思念。除去母亲、妻子、女儿、皇太女的身份,依旧停留在那里的人是什么人。奉玄思念她。
一刻。他晚出生了一刻,所以他是孪生兄弟里的弟弟,所以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奉玄恨过,恨自己出生晚了一刻,恨国师、恨母亲,甚至恨齐王舅舅。一切怨恨都只是徒劳。最终他还能继续恨的是什么,能继续恨的或许只能是晚了一刻。他希望兄长万事顺遂。既然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那么他希望兄长平安长大,他带走所有不好的运气,兄长替他孝敬长辈、走完顺遂的一生——或许不是“替他”,他的兄长本来就应该有那样的命运。
十多年前的烛光和眼前的烛光渐渐重合,奉玄察觉到的只是光亮外的黑暗。看不清,看不清……
看不清命数,看不清壁画。看不清故人的样貌。随着时间的流逝,火光终将燃尽,一切还要再回归到混沌中,连眼前看清的东西也要重归黑暗。以前奉玄怕自己忘了寿安皇太女,他怕自己忘了母亲,好像一旦他忘了,她就会因此突然坠入无边的黑暗。可是有很多人记得她。
他不敢忘了寿安皇太女,或许因为,他害怕母亲早已经忘了自己——于是他只能一次一次思念母亲,也必须这样一次一次思念母亲,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靠自己维系住他们母子间本就微弱的情分。
僧人说,寿安皇太女每年都写“吾儿安好”,那不是为长子祈福,而是为幼子祈福。隔着重重的时间、错位的时间,奉玄感受到母亲的回应,随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远去,而他不想再次固执地将它们留住。师父说有一种小虫,名叫蝜蝂,将什么都背在身上,最后被累死了,人与蝜蝂不同,人可以选择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