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前行,山道颠簸崎岖,厢车行走得甚是费力。卓南雁这时但觉精神稍长,便下得车来,跟林霜月并肩而行。
穿过一片幽密的竹林,便见几排茅屋横亘眼前。茅屋前后植着几排秀树奇花,枝叶清奇,妍丽多姿,草木的清幽之气伴着阵阵花香不时传来。卓南雁挽着林霜月的玉手,踏上屋前的柔柔碧草,登觉心底一阵说不出的畅快。许广带着二人进得大院,来到当中正房门前,便先入内禀报,少时又喜孜孜地出来,道:“师尊有请!”
屋内甚是轩敞洁净,雪白的墙壁上挂满了书画,瞧来竟都是名品。屋中立着一尊真人高矮的裸身铜人,上面标满穴道经络。穴道铜人旁的高背大椅上坐着一个黑袍老者,正自凝神观望铜人上的经脉。两个青衫仆役垂首立在一旁。
卓南雁和林霜月听许广说这老者便是萧虎臣,忙上前见礼。萧虎臣微微点头,拈着胸前黑亮的长髯道:“这两个小娃儿是谁?”他身材高大威猛,虽是端坐椅上,却比身旁静立的许广矮不了多少。看他虎虎生威之状,倒不似一位仁心妙手的名医,反像个叱咤风云的老将。
许广说明来意。林霜月忙奉上罗雪亭和大慧的书信。萧虎臣漫不经心地接过了,扫了几眼,忽地冷笑道:“罗雪亭的书信?哼,这老东西,当他自己是什么人!”再向下瞧,不由“咦”了一声,抬眼凝望卓南雁道,“你竟是卓藏锋的儿子?”卓南雁点头称是。萧虎臣神色一端,点头道:“好!”低头再看那信,忽然间两道苍眉便皱了起来,道:“你竟是为了救护宋朝太子而受的伤?”卓南雁已听出他言语间大是不忿,又见立在他身后的许广正向自己连连摇头,却仍旧点了点头。
萧虎臣果真勃然大怒,将书信往桌上一摔,冷冷地道:“那等官府中人,救他个屁!为了救他而受伤,更是糊涂透顶!”呼地站起身来。他本就身材雄伟,这一立起,屋中便似多了一截铁塔,看他怒冲冲地在屋中大步盘旋,更有一股迫人的威猛。林霜月的芳心不禁怦怦乱跳。
“小子,”萧虎臣呼地顿住步子,森然道,“禅圣大慧的为人,老夫素来是佩服的。若是禅圣单独来信尚可,偏偏老夫最烦的那罗老头也跟他联名修书,此信便不值一观!”林霜月陪笑道:“萧神医若是厌恶罗堂主,便只看禅圣的金面,岂不是一样的道理?”萧虎臣冷笑道:“怎么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在一碗上好香茗里添上几口唾沫,你喝是不喝?”林霜月料不到他会说出如此妙喻,登时哑口无言。
萧虎臣哼了一声,望着卓南雁,又道:“但你是卓藏锋的儿子,那又有不同。卓藏锋这人不似罗雪亭那般混账,其豪迈爽直,也颇合老夫的胃口,但偏偏你这厮不识好歹,居然去救赵宋小朝廷的太子,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让老夫望而生厌!”
“幸亏听从虞允文的劝告,没有将太子的书信取出来,不然只怕他立时便会将我们轰出去。”林霜月暗自庆幸,但这时也只得耐着性子跟他强词夺理,苦笑道,“救护太子又有什么错了。老爷子啸傲烟霞,自然可做个傲视权贵的世外高人。但寻常百姓可就不同了,若是那日雁哥哥不救太子,便会让秦桧那奸贼得计,大宋岌岌可危,万千黎民未免要陷身于水深火热了。”萧虎臣哈哈大笑:“姓秦的老狗不是好货,难道赵官家便是好东西了?赵宋朝廷一命呜呼,那是最好不过。”林霜月暗自吐了下舌头:“这人说话的口径,跟我大伯倒可配成一对。”卓南雁却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口口声声怨愤大宋,难道你不是大宋子民?”
“不错!”萧虎臣虎目圆睁,冷冷地道,“许广,你告诉他们,老夫是谁!”许广满面大汗,颤声道:“家师……家师是大辽国天祚皇帝之侄,天庆八年,被封为惠王!”卓南雁跟林霜月顿时愣住。卓南雁这才想起当日在龙骧楼中曾听叶天候说起这萧虎臣的来历,依稀便是个契丹人氏,只是这一路求医坎坷,倒忘了此事,更想不到这萧虎臣非但是契丹人,更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天祚帝的亲侄子。
“老夫本来姓耶律,只因这姓氏太过引人注目,便只得改从母姓。”萧虎臣仰头长笑,笑声颇有几分苍凉。
林霜月知道,三十年前大辽被金国所灭,那时候大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天祚帝屡战屡败,最终在沙漠中被金兵擒住,如此算来,萧虎臣被封惠王的时候,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身遭国难,却也无力回天。“冤有头债有主,袭灭大辽的可是金国。”林霜月笑道,“我大宋自潭渊之盟,曾与大辽结好百年,大医王怎地会埋怨起大宋朝廷来?”
萧虎臣怒道:“金兵灭我大辽,自是不共戴天之仇。赵宋却也在紧要关头,与金人联手相攻,背信弃盟,落井下石,比金国更加不如。哼哼,金国是虎狼,赵宋便是犬豕。总而言之,他妈的一对半斤八两的恶贼,都不是好东西!”他越骂越是愤慨,两眼电光灼灼,瞧来让人胆寒。
卓南雁却站起身来,道:“小月儿,咱们走!”
三人都是一愣。萧虎臣也止了骂声,奇道:“小子,你不疗伤了?”卓南雁怒道:“卓某左右不过一条性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却也不必卑躬屈膝,在此听他大放厥词!”身子摇晃,便向外行。但他怒火一发,牵动伤势,双腿一软,险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搀住。
“师父,”许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人性子太直,求您体谅则个,便大仁大义,给他医了罢!”萧虎臣怒喝道:“这小子要做英雄好汉,老夫便得让他如愿!送客,快给我送客!”他訇然一吼,满屋回响,震得人耳膜发颤。卓南雁大怒,暗道:“老子宁肯一死,也不在此看他嘴脸!”一急之下,胸中一团热火倒撞上来,竟昏了过去。林霜月花容失色,不禁垂下泪来。许广在地上“砰砰”磕头,道:“师尊,这位卓公子和林姑娘都是好人,卓公子有伤在身,若逐出医谷,未免显得咱们太过小气……”萧虎臣吼叫一通,怒火稍歇,但见林霜月珠泪莹莹,卓南雁双目紧闭,心下也觉不忍,挥手道:“也罢,那便让他们在此住上一晚。明日一早,便给我滚得远远的!”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节:妙手点茶 金针渡劫
许广如释重负,忙将二人引出屋来,到院子西侧的偏房内安歇。他先将卓南雁抱到大炕上卧好,又给把了脉,才跟林霜月道:“无妨,只是有些急火,吃一服降心火的药便好!”向林霜月作了一揖,便跑出去抓药去了。林霜月握着卓南雁的手,呆坐床头,痴痴四望,却见这间茅屋也甚是洁净清雅,四壁都裱了桑皮纸,透过花棱窗可见屋外的秀树远山。想来这大医王萧虎臣身为故辽贵胄,便是隐居深山依然讲究至极。只是此刻林霜月的心底却觉得空荡荡的。她本也是清高自傲的性子,素来懒得求人,但瞧见卓南雁那苍白消瘦的脸颊,不禁清泪在眼眶里打转,暗道:“雁哥哥,便有什么气,也忍一忍吧!”
过了半晌,许广捧了一碗草药进屋,讪讪地又陪了许多好话。林霜月看这老实人急得满头大汗,倒有几分不忍,苦笑道:“小女子知道令师雅好茶道,这次特意备了许多名茶和茶具,另有他喜好的两仪果,却没料到竟会闹得这般僵……”
“哎哟,我怎地忘了林姑娘还是烹茶妙手!”许广忽地一拍大腿,面露喜色,“不如咱们便这么着了……”低声嘀咕了几句。林霜月也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卓南雁饮了药,过不多时,便即转醒。林霜月怕他再犯倔强,忙温言劝慰。卓南雁本来去意已决,但瞧见她近乎哀求的神色,只得郁郁一叹,草草吃了些干粮,便又再睡去。
再醒来时,却见林霜月端坐屋中,正用一只古鼎样的小巧风炉生火烧水,坐在风炉上的那只汤瓶却是金光闪闪,雕花精致。卓南雁不禁笑道:“小月儿,这便是你向太子求来的物事?”
林霜月并不回头,凝神照顾风炉火势,微笑道:“蔡襄《茶录》中说,汤瓶以黄金为上。这錾花黄金执壶,也只太子殿下用得起。瞧这颈,宜纤长宜峻峭,这嘴,宜坚挺宜圆小,处处都是讲究学问!”
屋内有些幽暗,跳动的炉火在林霜月的雪颊上映出一抹动人得红。卓南雁有些痴了,幽幽地道:“好久……没见你这么精心烹茶啦!”林霜月回首凝神,美眸中柔波盈盈,嫣然笑道:“我也盼着能悠闲下来,能日日都给你烹茶吃。”那笑容到后来就有些落寞伤感,她忙别过头去,接着照顾茶水。那洁净光亮的木桌上她早摆满了诸般茶具,有银盖罐、金茶罗、玉茶筅、高脚茶笼和各色杯盏,更有银筷、金匙以及许多卓南雁叫不出名字的器具。林霜月的动作轻柔自如,有条不紊,将金瓶里的水注入两只银碗,温热了茶盏,重又倒水煮上。再揭开那锦盒,拈出一枚茶饼,细细地碾起来。卓南雁笑道:“这是什么茶饼?”林霜月道:“此茶名唤龙团胜雪。”卓南雁道:“龙团胜雪,这名字清奇,不知有何稀奇之处?”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萧虎臣响亮的笑声:“龙团胜雪,乃是北苑贡茶之精,只取茶心一缕,方寸之间,如有小龙蜿蜒。”说话之间,推门而入。许广也陪在他身后跟进来,冲着两人连连挤眼。
原来许广想到师尊嗜茶,便憋出了这么一个“妙计”:先让林霜月在此烹茶,他再陪着萧虎臣在院中散布,料得萧虎臣闻到茶香,说不定会过来搭讪。这老实人想出的计策虽笨,却极有效验,萧虎臣听得卓、林二人论茶,果然心痒难搔,不请自入。
萧虎臣一步跨到了木桌之前,伸手拈起未及碾碎的半枚茶饼,眯着眼细瞧,啧啧道:“果真光明莹洁,恰似银线,不负龙团胜雪之名!”他虽生于辽国,却因大辽王公间嗜茶者颇多,耳濡目染,自幼有此雅好,及至隐居医谷,茶瘾更是与日俱增。适才他在屋中还怒目横眉,这时见了茶中圣品龙团胜雪,竟变得春风和煦,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正要请前辈品鉴!”林霜月见他一副讨好模样,忙也笑道,“晚辈此来,特给前辈送来龙团胜雪、玉除清赏和御苑玉芽三种北苑名茶,每种团茶各备了六枚。”许广接过那锦盒,掀开来细瞧,登时春风满面,连连称妙。萧虎臣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卓南雁在一旁却暗自稀奇:“允文兄为了录这团茶,烦到了太子头上,才弄来了十八枚,怎地不弄他一二十斤?”他却不知这种北苑贡茶造工繁复,极为名贵,北宋时一片团茶便值钱数万,诸大臣若得皇帝赏赐一二,往往要欢天喜地夸耀多时,而嗜茶如欧阳修者,甚至会珍藏把玩数年。高宗南渡后,团茶奢靡之风稍减,但北苑名茶却也更为罕见。
林霜月笑道:“论起品茶之妙,徐伯伯曾说过,一人得神,二人得胜,三人得味,四人得趣。”萧虎臣连连点头,道:“茶隐徐涤尘的话,果然大有道理。嘿嘿,那咱们四人,便是得趣了。”林霜月明眸一闪,螓首轻摇,道:“雁哥哥有病在身,刚刚喝了药,须得忌茶,咱们只算三人得味!”萧虎臣听她说起卓南雁的伤病,不禁老脸一红,干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小姑娘,听许广说,你是茶隐的茶道高弟,怎地还不点茶,给咱们露上两手?”林霜月却又摇了摇头,道:“茶隐师所传的乃是道家之茶,最重心与境之调和。”萧虎臣皱眉道:“道家之茶?”林霜月道:“茶有佛道两家之说。佛家之茶是禅茶一味,品其苦味,悟其妙谛,赵州和尚便留下‘吃茶去’的千古公案。道家之茶更有许多讲究。单是这饮茶之境,便有四宜四不宜之说。”
“四宜四不宜?”萧虎臣兴致盎然,拈髯笑道,“说来听听!”林霜月淡淡一笑,白润无暇的脸上光彩流焕,道:“四宜者,饮茶宜在松窗竹影、月下花前、心手闲适、佳客共语。四不宜者,疾封暴雪、荤肴杂陈、俗务缠身、主客二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清炯炯的明眸直望着萧虎臣,道,“这其中,尤以这‘主客二心’最为不宜!”
“主客二心?”萧虎臣微微一愣,想到适才她说的卓南雁有病在身,不禁哈哈大笑,“好厉害的小丫头!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了。你且让老夫见识见识茶隐传下的道家之茶,万事都好商量!”
林霜月眼耀喜色,笑道:“多谢前辈!道家之茶,含英咀华为其妙境,任性逍遥为其逸境,天人合一为其化境。”说着将桌上的茶杯茶具一盏盏地取了来,道,“斗茶以建安兔毫盏为佳,但说到含英咀华的品茶妙境嘛,却以这‘花中四仙’的茶具最尽其妙。”
许广看那茶具光芒缭绕,形态各异,不由奇道:“这莫不就是长沙茶具?”林霜月点一点头,先拉过一只金盘来,道:“这梅花金盘作五瓣梅花形,以梅花清逸之品与茶品相合,一盘在望,暗香浮动,茗趣平添。”
三人频频点头,她又拾起两只莲花状的带托金杯放在梅花盘上,笑道:“金莲杯的托盘如怒放金莲,莲性‘亭亭净植’,与第一道茶的清和之性相近。故而第一道茶,当用金莲杯。”萧虎臣师徒听得双目放光。林霜月忽地望着萧虎臣一笑:“萧前辈,您瞧,二道茶该用什么杯?”萧虎臣道:“茶隐的讲究当真让人大开眼界。我猜莫非是菊花杯?”
“不错!”林霜月说着取过一对金菊杯,“菊性傲霜斗寒,在花中品质最高,故这味道最醇的第二道茶该用菊花盏。这菊花盏的杯身为重瓣菊花,擎杯在手,如捧盛放之菊,方有含英咀华之妙。”她说着再拈过一对光滑润泽的白玉杯,笑道:“兰性高洁,香淡韵远,正与这第三道茶的茶味相符。”卓南雁听得大奇:“想不到只这茶杯,便有这多道道,待会儿吃起茶来,不知还有什么讲究。”目光一扫,却见许广和萧虎臣手抚金杯玉盏,满面陶然之色。
“林圣女说得妙!”许广见那风炉下的火势将熄,林霜月却慢条斯理地拿汤瓶里的水煨洗茶盏,便先有些迫不及待,“请林姑娘快些点茶。”
“茶性必发于水,十分好茶须得十分好水来烹。”林霜月却悠然一笑,“许先生,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名泉是哪个?”许广笑道:“这个你可难我不倒,当年唐朝名士刘伯刍品评天下名泉,亲定扬子江中泠泉水为第一。只是那中泠泉位于扬子江心的石弹山下,难以汲取。”
林霜月却嫣然一笑:“谁说难以汲取,我这不是遣人取了来吗?”说着搬过桌上一只石瓮,但听水声汩汩。卓南雁早见了厢车内安放着诸般烹茶物件,其中便有这石瓮,不想其中盛的却是泉水。许广惊道:“那中泠泉水位极低,一直被大江的急涡巨漩掩盖,你却如何取来的?”林霜月道:“旁人取不来,书剑双绝虞公子却有办法。据他说,要乘舟到江心石上,用数丈长绳缀着铜瓶,深入石窟求取。那铜瓶内有特制机括,尺寸拿捏,都要恰到好处,稍不如法,即非中泠泉水的真味。”
众人听得啧啧连声。林霜月又道:“只是这中泠泉水虽佳,但长途跋涉到此,水性已沉,须得洗上一洗!”
“水还能洗?”便连萧虎臣都不由大张双目。
“是啊!”林霜月照旧一副成竹在胸之状,笑道,“以水洗水,不失其味!”让萧虎臣的仆役取了大瓮来,先将中泠泉水倒入,在瓮上划了水痕标记。跟着再让那仆役用水罐盛了本地清新山泉水,一罐罐地倒入瓮中,边倒边搅。过了半晌,大瓮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