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茹的母亲去世了。
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时,她握住听筒,愣了好久没有说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骨癌!上次你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就诊断出来了,她不让说,怕耽误你拍电影。她说你就快成明星了,比老张家女儿还神气,她天天看电视,还买了个录像机,把有你的片子都录下来,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在那看。。。。。。这是她这辈子最大方的一次。。。。。。没享过福,她到最后已经审美都吃不下,瘦得只剩皮包骨。临走的时候就是念叨你,说对不起女儿,能再看你一眼就好了。。。。。”
何婉茹低垂的双肩不停抖动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泪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滑落,她顾不上去擦一下,任由它彻底冲刷掉自己脸上的脂粉。
从上大学以后,她就一直以勤工俭学为由,刻意地逃避回家,在人前也从来不谈自己的父母,她一直以为他们带给她的除了卑微就是漠视。到北京以后,因为日子太苦太孤单了才想起和家里联络,间或寄点钱回去,可那与其说是孝敬他们,还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一点寄托和慰藉。她从来也没想过她会离开,她以为自己对她一直是心怀怨憎的。
她从来都觉得她和父亲会一直在那里,在那间仓库改成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在一堆旧鞋、钉子、胶皮和缝纫线里缝缝补补,被街坊邻居和有教养有素质的人的指指点点。。。。。。,可是,她就这么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激不起一丝波澜,甚至连亲手带大的女儿都几乎不记得她的模样,临走之前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得到过。
而她,也再也没有机会补偿自己的母亲。
整整一天,何婉茹都沉浸在无尽的悔恨和悲痛里,什么都干不了,直到下了火车,踏上曾经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她还在忍不住狠狠地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来看看她,哪怕一次也好。
女人的殡葬仪式安排在何婉茹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到火葬场送行的人寥寥可数,除了平时来往比较密切的牌友和同在省委大院做保姆或者打短工的几个同乡,再没有其他人了。
唯一从心里感到难过的怕只有她的丈夫,他们虽然经常吵架,可那通常是相依为命的贫贱夫妻之间相互感受到对方存在的唯一方式,在他们的概念里从来没有卿卿我我,相敬如宾,那是城里人的事情。他们的关系只是两个相互依靠的生命存在,其中的一个会因另外一个的突然离去而迅枯萎,直至衰亡。
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何婉茹把一套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亲手为女人穿戴好,趴在她身上撒了几滴眼泪,然后在低沉舒缓的哀乐声中目送她躺在滑轮车上被推进燃烧室。
最后她捧着母亲的遗像从火葬场回来的时候,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她在那边能得到佛祖或者上帝的眷顾,得到在人间从来没有过的慰藉和温情,从而原谅自己的不孝。
“你好,宋丽。”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地招呼她。她回过头,田世普正站在她身旁,满是怜惜的注视着她。
多年不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青涩少年,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成熟的印记,却并没有使他有太多的改变,他依然神采飞扬,充满活力。他此刻就在她身边,就好像没有离开过,他仍是那个一直爱着她的少年,仍有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依然那么热切,似乎在向她暗示,他们从未分离,依然彼此依恋。
然而,时间拉伸的距离和历经世事隽洗过的心灵又让他们之间形同陌路。
他很礼貌地对她说:“节哀顺变。”
她听到自己在回答:“谢谢你能来。”
多么滑稽,这一幕太像电影中的镜头,而他们,也不过是两个照本宣科的演员而已,那根联系他们之间的线始终在由一只无形的巨手操纵,他们身在其中,又无可奈何。
想到这些,何婉茹不禁黯然。
“这些年,好吗?我。。。。。。大家,一直在寻找你的消息,直到前一阵儿才听说你在北京做演员。”
她没有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