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从未真正发过一次疯,每次一拿起什么东西,她就能意识到,这是用她的钱买的:花瓶五十块,佛手莲二十块,桌布一百三十块,一笔一笔她都记得清楚。她想,我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且是自己的钱呢?这样的次数多了,她就真的无需抄起某样东西要摔,再用意念阻止,只要在脑海里演示一遍就好,时间快场面大,从发飙到收场也许不要一秒,每次还可以有不一样的编排。
夜晚她又做梦了,又回到了她的学生时代。这次她回到的是初中,破旧的铁栅栏,漫长的石阶梯,爬到顶,是初三的教室,沿着红砖砌的走廊走过去,左侧全是破旧的门窗。第三间是她的教室,她看到许多熟悉的脸孔。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再遇见,她肯定叫不出名字的人,在梦里都活了,都有了名字,一个个写在试卷上。对吧,初三总有考不完的试。郁玲觉得奇怪,我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会回去念初中呢。她也坐在那里,有人用笔头戳她后背,一回头,那人冲着她笑,郁玲把卷子递了过去。
这样的梦不计其数了,有时是考试场,有时是拐角的阶梯,有时是单车棚,他偶尔会说几句话,说什么不记得了,但他会靠得很近,很自然的靠近,呼出的气就在郁玲耳边。每一次,那人都是这样的笑,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眼神随意而亲昵。
郁玲醒来后,这些梦都记得。她其实有好多年不做这样的梦了,毕竟懵懂无知的青春期离她也有点远了。在她还愿意上网查星座配对的年纪里,无意间看到一个解梦词,大意是说如果你总是梦到一个人,在梦里两个人关系越亲密融洽,那在现实生活里,两人间怕是远到不会再有交集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郁玲往后就不再做梦了,不再借由那毫不现实的梦境来安慰自己。好像也成功了。可隔了几年的这个晚上,那个十几岁时认识的男生依然造访梦境,就像他从未离开过,对一个三十岁女人而言,也真是一种悲哀。
郁玲开了灯,戴上眼镜,床头坐到天亮。所以开工是个好事情。何以解忧,唯有工作。
郁玲年后上班首要任务,就是设计本年度的kpi,这是她作为绩效主管的主要工作。大企业里工作过的人对这都不陌生,翻译成中文就是关键绩效指标考核。一个人一个部门乃至一家公司的工作量最后都可以量化,依据各项事务不同的权重得出一个数值,这个数值的高低能决定员工们的工资和奖金。通常kpi的算法牵涉到公司的战略年度目标,就这些目标及资源的配置,逐次分解下去,到部门、到每一个员工。
这也不是一个绩效主管可以闭门造出的,郁玲天天都要跑去和各部门开会,买菜似的讨价还价。她心里清楚,大家对绩效反感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晨星还处在不断壮大发展的过程中,指标一年三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各个部门实际到手的奖金额。打交道还不到两个月,各部门经理都有点颓了,指标分配时都在找各种理由,要压低主要目标的权重数。
郁玲在世方人事部轮岗时,就最不喜欢这朝令夕改的绩效工作,偏调到了晨星,就主管绩效。上头有新来的人事总监,底下有两位入职不到半年的新人。那些本可以放下去的基础工作,如今都得她亲力亲为、事事过问。
这新上任的人事总监叫何青,原是一家快消品行业巨头的高级经理。负责薪酬的同事因是和郁玲一起从世方调过来的,私下里跟她说过,年薪八十万,若年底考核达成目标,再多加16。郁玲瞄了一眼何总监的kpi初稿,其中一项就是要对晨星的组织架构来个大翻天。郁玲冷眼旁观,心道怪不得这些天来,何总监不肯跟他们这些中基层打成一片,也不问问具体的人事工作,每天就跑和新来的聊天。
哦,话说回来,这何总监还兼着晨星战略委员会的委员一职。两个来晨星加起来都不到五十天的人,连下面的部门领导人都唤不齐全,满腔满脑的热血,要高屋建瓴筹划晨星的未来。
如果谈得兴奋了,何总监回来后会把他们都叫上,说开个小会。郁玲他们拿了笔记本去,想聊聊工作,毕竟有些事情是要总监过问总监出马的。何总监没让他们开始,只讲这一年人事部要如何的把结构再给压下去,再扁平化些。若要最大程度的激发员工动力,必须减少中间领导层,由基层员工对自己的事务负责。她又说起她的原东家,即便一个只做基层事务的内勤,也能有十几万的年薪,基层稳定,一块事务一块铁板,高层就能从闲杂琐事中脱身,好一心一意布大局做大事。
郁玲他们几个主管交换眼神,那意思是你又要裁员。她终究不是个干大事的,没这等搞战略的韬晦。然后她就自己主管的工作插了句嘴,何总监说,你的kpi到了年中还要重做一回,毕竟承担主体、架构的都变了。郁玲就问,那现在做什么?还不如等到年中呢。我没意见,那全公司的人都要重做一回,没意见吗?
郁玲和上司说话,历来是这口气,这也是她在世方干了八年,始终升得不快的主因。何总监十分不悦,说,现在还是按原来方法做,上半年还要按原来的考核。
郁玲只能在心里喊声“操”,你现在就放风声要变架构,无数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还有谁的关注点会在这份kpi上。还有到那时候,又要做新的kpi,又要进行半年的绩效考核,还要裁员,超人都受不了你这等压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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