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郁玲就跳下去了,正中那个怀抱,一怀抱的汗水,一怀抱的心跳。十五岁的少年,话比双手有力量。他穿着宽大的球衣,瘦得像根竹竿,接住了她,却没接稳,仓促猛烈的力道迫使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侧摔在地上。郁玲一屁股结实的坐在泥土和砂砾间。
钟乐爬起来,伸手来扶她。手上汗水未干,沾了一手掌的泥沙。郁玲一巴掌拍掉他手,仰头看他的狼狈样,笑了起来。钟乐也笑,说,我妈说我一天不掉链子,全身骨头都疼。
郁玲从不认为他掉链子或出洋相。十几岁的青春期,多数人正在经历性格的自我塑造和转型,敏感又叫嚣,好强又自卑,尤其在异性面前,是绝不能失了面子的。就像郁玲,念初中后,姜美凤成天骂她,越大越回去,因为她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开朗了,也不肯照顾弟弟了。她越念叨郁玲越阴沉。可钟乐似乎没有过这种转变,也许有,是转变得更宽广。对于他一天能出现无数回的尴尬和洋相,他有时候连自嘲都没有,他天生的安然的接受自己的一切。
郁玲缓缓走进那臂膀围成的圈里,怀抱变得宽广而温暖,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再急促。郁玲心慌,比昔日那一跳更心慌。玩伴已是成年男子,这拥抱就不能算单纯。她捂住嘴鼻,强迫自己转身,朝车库走去。
钟乐跟过来:“你怎么啦?”
“没,想起以前一些事。”郁玲转了笑脸看他,“有一年夏天,我们几个去野炊。”
钟乐摸着板寸头,“哎”了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们都记得?过年时,泽帆,李泽帆,你记得吧,他也回去了,就聚个会聊聊天,还在笑我当年的事。我也不想的,但情况就是莫名其妙起了火,到处都是枯草,风一吹,那么呼啦啦的一大片都烧了起来。”
原来他记得的是这件事,也是,这个生动多了,怕是同学会上数十年都要讲的笑料。
“当然记得。你脱了那件球衣,求你爸给你买的球衣,抡起来就去灭火,左右开弓,呼呼生风,火烧到哪里,你就灭到哪里。你那头发,全给烧毛了,我坐你车回去,闻了一路的焦味。”
钟乐叹了口气:“是不是我现在想要补救形象,都已经来不及了。”
郁玲开了门,坐进驾驶位。等钟乐猫进她右侧,她再说:“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你,起火后,最在状态的就是你了。我们都吓傻了,没傻的,行动也跟不上火势。要是没有你拼命,估计山坡那火势,够呛。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惩罚。”
钟乐身形一侧,颇为自得:“我应急能力是挺好的,没办法,经常要面对嘛。”
到了吃饭的地,他俩还没从当年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等菜点完了,服务员问,就这些?郁玲答,嗯,先上这些。服务员走了,两人相互望着,都不知如何开口。其实故友见面,总是那几桩事情:哪里工作?收入多少?结婚了没?结了婚问生小孩没?没结的问有朋友了没?再顺着这几条路,继续问下去,一顿饭的时间,该问的差不多问完了。等饭菜凉了,再叫服务员买单,彼此抢着要买,这样显得热络、重情义。然后饭店门口道声各自珍重,人海里再次散去。无论是何种感情,遗憾的、单纯的、充实的、美好的,都是曾经了。
大概分别得太久,且这分别的十年里,从大学到毕业到工作,处处都是人生重大转折。一件事情没交代完整,会影响下一件的诉说。所以等到饭菜上桌了,有关个人问题竟还迟迟未聊起。
郁玲不是不在意,郁玲是不敢先问。她心中有答案,钟乐不是个能和寂寞相伴的人。她也不该显得热络,这是她一贯存在的方式。在少年钟乐的朋友圈里,她以清心寡欲著称,玩乐她不在行,恋爱从未谈过。所以那位因恋爱史及其丰富而被人称为“宁少”的同学曾讲过,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纯粹友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也是没有纯粹友谊的。说吧,你们之间,究竟是谁喜欢谁。
当时郁玲心砰砰的跳,好似被捉奸在床。钟乐大而化之的盘腿坐在桌子上吃炒粉,坦然的说,知道玲子这一次得什么奖了?全国数学奥赛二等奖。他说起这,就好像是自己得奖了。他拍拍郁玲肩膀,有这样的朋友,我超有面子,比起你,还要有面子。看郁玲午休时间都在做题,他还真诚的加一句,玲子,加油。
郁玲真的一度以为这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从高一时的不起眼,奋战到高三理科班的尖子。因为每次考得好,钟乐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些惊喜。其实呢,她一点都不喜欢理科,学起来很吃力,但是钟乐铁定会选理科。文科的话,他连朝代顺序恐怕都搞不清。
还是钟乐先问了出来,他摸摸头,简单而直接:“你结婚了没?”
郁玲摇头。“男朋友呢?”
郁玲笑笑,再摇头。钟乐笑了,有些开心但又装出诧异的样子:“不会吧,以你这条件,……。不过,你要求肯定高。学历好、工作好,还有车,嗯,有房子没?”
郁玲点点头:“不过是一栋小公寓,才六十平米。”
钟乐啧啧两声:“那也很了不起啊,深圳寸土寸金,好几万一平米呢。你竟然买得起房。果然不愧是我偶像。”
“没那么夸张。我08年买的房,当时只要1万5一平米,金融危机嘛,开发商降了点价。首付2成18万,都没凑出来,找公司借了几万才凑上数。到第二年装修时,才真是,”郁玲笑笑,“我办了好多信用卡,你知道,还款日不同的那种,简直就是以信用卡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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