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他既没希望过踏上黄金道,也没梦想过安卧玫瑰床。如果他有过这样至高的期望,也许就不会成功了。他期盼的是工作,他找到了它,做了,并且做得很好,本着这点,他成功了。
他的一部分时间是在剑桥大学度过的,在那里他像一个获得允许的走私贩,不经由海关运销希腊文和拉丁文,而将欧洲文字中的违禁品擅自带给本科生。他的其余时间却在伦敦度过。
从四季如夏的伊甸园时代到全年几乎都是寒冬的下界尘世时代,男人们全都会走上一条路,爱女人的路。现在,查尔斯。达尔内走上去了。
他从身处危境的那刻起就爱上了露西。莫奈特。他很久没有听到过像她那样甜美。温柔,富有同情心的嗓音;他也从没有看到过一张能面对自己的行将入土的脸却依然温柔美丽的脸庞。然而,他还没有跟她说到这个话题;直到那件发生在远隔大海千里之遥的那座荒凉城堡里的刺杀事件过去了一年,那座坚固的石头城堡本身也都成了他的梦中烟云,他还不曾用一言半语向她披露自己的心迹。
他十分清楚他这样做的理由。那是夏季的一天,他刚从大学事务中脱身回到伦敦,就转进索荷那个幽静的角落,开始寻找机会向莫奈特医生表白他的心事。那时正是日落黄昏后,他知道露西和普洛丝小姐肯定外出了。
他发现医生还坐在窗下的扶手椅上看书。曾经在痛苦中支撑过他同时也使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精力已逐渐恢复了。他现在确实精力充沛,意志坚定,办事坚决果断。在恢复精力的过程中,他有时情绪不稳,像他最初重新启用他的其他器官似的;但这不常见,而且发作次数已越来越少了。
他勤于研读,睡得很少,从容地受耐着疲劳,而且心情开朗。现在,看到查尔斯。达尔内进来,他把书放到一边,伸出手去。
"查尔斯。达尔内!看到你真高兴,我们还在期望你三。四天前就回来了,斯曲里弗先生和锡德尼。卡尔顿先生昨天在这里,都说你早该回来了。""我非常感激他们对我的挂念。"他答道,口气有点冷漠,而对医生却很温柔。"莫奈特小姐,""她很好,"医生说,在突然沉默时医生接过他的话,"你的到来会使我们大家都高兴,她出去处理些家务,不久就回来。""莫奈特医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趁她外出的机会,希望和您谈谈。"一片沉默。
"是吗?"医生说道,语气中显然带着抑制,"把你的椅子移到这边来,谈吧。"他顺从地挪过椅子,但觉得话题不容易谈下去。
"我非常高兴,莫奈特医生,能和这里如此接近,"他终于这样开始讲,"大约有一年半了,我希望我讲的那个话题不会,"医生伸手阻止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才收了回去,说道:"是谈露西吗?""是的。""要找她谈,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困难的。听你用这样的语气谈论她,我觉得很困难,查尔斯。达尔内。""这种语气充满了热烈的向往,真挚的尊敬和深深的爱意,莫奈特医生!"他敬重地说。
又是一片沉默,然后她的父亲说:"我相信这一点,凭心而论,我相信。"他明显地局促不安起来,而这局促不安自于不情愿涉及这话题,这点显而易见,以致查尔斯。达尔内迟疑起来。
"我可以谈下去吗,先生?"又是沉默。
"可以,谈吧。"
"您猜想得到我会讲些什么,但您无法知道我所说的是如此恳切,真诚;您无法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和那久埋在心头的希望,恐惧和焦虑。亲爱的莫奈特先生,我热切。真挚。无私,全心全意地爱着您的女儿。只要世界上有爱情,那么我就爱她,您自己也恋爱过,让您过去的经历替我说话吧!"医生坐着转过头去,眼睛看着地面,听到示尾几个字,他又伸出手,急忙喊道:"不,先生,别提那个,我请求你别提过去。"他的叫声如同一个触及到伤口时的惨叫,它久久萦绕在查尔斯。达尔内耳边。他挥动着他伸出来的手,似乎请求达尔内不要说下去了。讲话者领会了,沉默了下来。
"我请求你的宽谅,"过了一会儿,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怀疑你对露西的爱,你该对此满意了吧?"他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但没看他,甚至没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在他的手上,花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庞:"你有没有跟露西谈起?""没有。""也没有写过信?""从来没有。""如我假装不知道你的隐忍负重是因为你考虑到她的父亲,那是不公正的,身为她的父亲,我感谢你。"他伸出手去,眼睛却没有随之跟过去。
"我知道,"达尔内毕恭毕敬地说,"我怎么不知,莫奈特先生,我天天看着你们在一起,您和莫奈特小姐间的爱是那么非同一般,那么感人,那样形成于患难之中,甚至以亲子之情感而论,这在世上也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莫奈特医生,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现已成年的女儿心里,对于您,惨杀在情感义务之中的是婴儿时代的爱慕和信任,我知道,因为她在童年时代没有父母,所以现在她以成年人所有的热情和专注,连同她在幼年时代没有了您的信任和爱慕,全都奉献给您。我十分清楚,哪怕你超凡脱俗从另外世界来到她的面前,在她心里,您也不可能比现在她跟您在一起更增添一点神圣性。我知道当她紧紧抱住您时,您脖子上是婴儿。少女和成年女子合而为一的手。我知道在爱您时她看见而且爱着如她自己般年轻的她的母亲,看到并爱着如我般年轻的您。爱着她伤心的母亲,爱着历经了可怕的磨难幸运复生的您。自从在你们家里认识你们以来,我日日夜夜在体会着这种爱。"她的父亲默默地坐者,低着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他压抑着其他任何激动的表示。
"亲爱的莫奈特医生。我一直知道这个,一直从围绕着她和您的这种神圣的光环中看你们,我曾克制了又克制,竭尽男人所有的克制力。我曾觉得,甚至现在也认为,把我的爱,甚至我的,带进你们中间,意味着拿一些本身就不愉快的记忆去触及您的历史。但是我爱她,上帝可为我作证,我爱她!""我相信,"她父亲忧郁地答道,"在这以前我就这样想,我相信的。""但是不要认为,"达尔内说,听出那忧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我会使你们分开。假如我真三生有幸,有一天使她成为我的妻子,我决不会把您和她分开。如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也不愿吐露我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不但我深深懂得那是不成的,而且也深深知道那是卑劣的。如果我有这样的可能性,哪怕在漫漫的岁月里,殷殷在怀,或隐藏于心,为它曾经隐藏过,为将来可能要隐藏,那么,我现在就不可能碰这只尊敬的手了。"说着把自己的手放到了那只手上。
"不会的,亲爱的莫奈特医生,像您一样,我甘愿离开法国,流亡国外;像您一样,被狂乱,压迫和灾难驱逐着;像您一样,努力尽自己的能力远离这些,并相信会有一个幸福的将来;我只希望分担您的命运,共同生活,至死忠诚于您。并不是来抢夺露西作为您的孩子,伴侣和朋友的特权;而是来为它助一臂之力,使她更亲密地和您在一起,为有这样的可能。"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她父亲的手上。她的父亲并不冷漠地回答着他的抚mo。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到了他的椅子上,抬起头来看着,这是自谈话开始以来第一次正视他。一种内心斗争显露在他脸上,这是一种与有时使他陷入恐惧的那种倾向的斗争。
"你说得这样感人,这样慷慨,查尔斯。达尔内,我真心感谢你,我情愿说出我的肺腑之言,或几乎是这样。你有理由相信露西爱你吗?""没有,还没有。""这次密谈的目的是不是你想要凭我的允许而立刻确定它呢?""并不如此,先生。在几个星期之内我也许没有打算这样做;或许我明天就有这样的打算。(可能错了,也可能没错。)""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暗示吗?""我不请求,先生。但我觉得那是您权力之内的,如果您认为应该,就请给我一些吧。""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承诺吗?""我的确想。""是什么呢?""我很明白,没有您,我将没有希望。我很明白,哪怕此时在莫奈特小姐天真无邪的心中有我,请您不要认为我敢如此肯定的假设,在那里我也没有与她对父亲的爱较量的位置。""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觉得还有什么在另一方面牵涉着呢?""我同样很清楚,一句出自她的父亲之口赞成求婚者的话,它的份量远远超过她自己本身和整个世界。正是这个原因,莫奈特医生,"达尔内谦虚但坚决地说,"我正想要那一句话来拯救我的生命。""我明白这一点,查尔斯。达尔内,神秘产生于亲密无间的爱,也产生于疏间和隔膜;就前一种情况而言,那神秘细腻微妙,很难洞察。我女儿露西对我也是这般神秘,我无法猜透她的心思。""我能否问一下,先生,您是否觉得她,"他疑惑着,她的父亲接了上去。
",是否有别的求婚者?""正是我想说的。"她的父亲想了想,然后答道:"你曾看见过卡尔顿先生。斯曲里弗先生也偶尔上这里来。若有追求者的话,只可能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是。"达尔内说。
"我没有想过他们两个都是;我倒认为一个都不是。你要我的承诺,告诉我是什么。""是,万一,莫奈特小姐本人在任何时候和您谈起如我今天冒昧同您谈的那种心里话,请您为我刚才说过的话,以及您对此的信心保证。我希望您对我的好看法不至于有不利于我的影响。别的我不敢多说了;这就是我的请求。我所提出的条件,以及您无疑有权提出的条件,我愿立刻无条件接受。""我承诺,"医生说,"没有任何条件,我相信你的心很纯真,正如你刚才说的。我相信你的目的是加强而不是削弱我和我的另外更宝贵的自我的联系。如果她对我说你是她幸福不可缺少的,我将把她付托给你,如有,查尔斯。达尔内,如有,"年轻人已充满感激地抓起他的手;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医生说:"如有什么念头,什么理由,什么顾忌,无论什么,无论新的还是旧的,反对她真心爱着的男人,凡是直接责任不在于那男人的事,为了她的原因,都应该统统消除。她是我的一切;我甘愿受苦,甘愿犯错误,甘愿,当然,这是空话。"他说着渐渐陷于沉默,随着沉默,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呆滞,那情形是如此的奇怪以致达尔内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那只慢慢松开下落的手里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