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德尼。卡尔顿在街上停住脚步,迟疑不定该上哪里去。"九点钟在特尔森银行,"他自语,一副沉思的面孔。"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露面呢?我想应该这样。最好这些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此地,这是一个谨慎的行动,也许是一个必要的准备。但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让我考虑清楚!"他停住已经迈向目的地的脚步,在已经昏暗下来的街上转了一两个弯,并思忖着他的想法可能带来的结果。他确定了刚才的想法。"最好,"他终于坚定地说:"这些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此地。"然后他就转身向圣安东尼区走去。
德法热曾在那天说自己是圣安东尼郊区一个酒馆老板。熟悉这城市的人,不用问路就不难找到那馆子。确定了它的方位后,卡尔顿又从这些附近的小巷里转出来,在一个小食店里吃了晚餐后,就倒头大睡。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喝烈酒。自从昨晚起,他只喝了一小点清淡的低度酒,而且昨夜他把白兰地慢慢洒在洛里先生的炉边,装作好像喝醉了一样。
他醒来已经七点了,他又走上街道。当他走向圣安东尼区的时候,他在有一面镜子的橱窗前停了下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散乱的围巾。衣领和头发。整理完毕,他就径直走进了德法热的酒馆。
正巧店里没有别的顾客,除了那个手指动个不停,嗓门沙哑的雅克第三。他在陪审席位子上见过的这个人,正站在小柜台前,边饮酒,边跟德法热夫妇说着话。复仇者也在一边帮腔,好像是这酒馆的固定成员似的。
卡尔顿走进酒馆,找了个座位,要了一小杯酒(用非常蹩脚的法语),德法热太太先是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接着更仔细地端详,最后亲自走到他面前,问他刚才要的是什么。
他重复了刚才的话。
"是英国人?"德法热太太问道,好奇地扬起浓黑的眉毛。
卡尔顿看了她一眼后,好像一个法国字都难以表达清楚,仍以刚才那浓重的外国腔答道:"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德法热太太回到柜台去拿酒。卡尔顿则拿起一本雅各宾刊物,假装仔细研读而又疑惑不解的样子,他听她说:"我敢发誓,长得很像艾弗雷蒙德!"德法热端来酒,并跟他道晚上好。
"什么?"
"晚上好。"
"噢,晚上好,公民,"一面倒酒。"啊!好酒,让我为共和国干一杯。"德法热走回柜台,说:"真的,有点像。"德法热太太严厉反驳,"告诉你,是非常像。"雅克第三圆场道:"看你,太太,你这么挂念他。"复仇者笑嘻嘻地又加上了一句:"是的,我相信!你是多么高兴地期待着明天再见他一面啊!"卡尔顿用食指慢慢地点着一句一行地读着,一副专心致志地阅读的样子。他们几个手臂靠在柜台上,聚拢在一堆,低声地说着话。他们沉默了片刻,全部朝着他看,见他仍然专心研读雅各宾刊物,就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太太说得对",雅克第三说道:"为什么就罢了?正在干劲冲天的时候,为什么作罢了呢?""得了,得了,"德法热理论道,"总有个住手的时候,问题是究竟啥时候住手呢?""直到斩尽杀绝,"德法热太太说。
"太棒了!"雅克第三扯着破嗓子说。复仇者,也非常赞同。
"斩草要除根,这没错,我的太太,"德法热说,显得相当烦恼,"总的说,我并不反对。但是这医生太遭罪了,你们今天看到他的,宣读文件的时候你们见了他的脸色没有?""我见了他的脸色!"德法热太太重复道,轻蔑而又愤怒。"是的,我见了他的脸色。我发现他的脸色并不是一个共和国的忠实朋友应有的脸色。我才不管他的脸色呢!""我的太太,那么你看见了没有,"德法热持不同意见,"他的女儿也很痛苦,这对他一定是更大的痛苦!""我看见了他的女儿,"德法热太太重复道,"是的,我看见了他的女儿,不止一次地。我今天看见了她,我过去也见过她。我在法庭上见过她,我在监狱旁边的阁楼里也见过她。我只想挥起我的指头,!"她似乎挥起指头(那倾听者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刊物),啪一声落在她面前的壁架上,好像斧头落地的声音。
"这位女公民真是了不起!"陪审官又扯着破嗓子说。
"她是个天使!"复仇者拥抱着她说。
"至于你,"德法热太太毫不宽容地追究下去,对丈夫说:"如果全听你的话,幸好,不是这样,你到现在还会拯救那个人。""不!"德法热辩解,"即使跟举起这杯子这样容易我也不会!但是,我会就此罢休。我是说,到此为止。""看见了吗,雅克,"德法热太太怒火中烧,"看见了吗,我的小复仇者,你们俩个都看见了!听着!为了暴君们和压迫者们的条条罪状,很久以来我就将这家人列入我的名单中,都逃不过毁灭绝种。问我的丈夫,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未被提问就坚定地回答。
"在这伟大岁月的开头,巴士底狱陷落的时候,他找到了今天的这份文件,并带回了家。在这馆子关了门之后,我们在深夜,就着这盏灯,就在这个地方,读了它。问他,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点头称是。
"那一夜,读完了那文件,灯油燃尽,当窗口铁栏间透进曙光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问他呀,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又同意。
"我告诉了他那个秘密。我用这双手拍着胸口就像我现在这样,并对他说:‘德法热,我在海边。在渔民当中长大,而这个受艾弗雷蒙德兄弟俩迫害的农民家庭,正如这巴士底文件上所写的,正是我的家庭。德法热,那个躺在地上受了致命伤的少年的姐姐,正是我姐姐,那个丈夫就是我姐夫,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兄弟就是我的兄弟,那个父亲就是我的父亲,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亲人,那求报应的呼声就落在我的身上!,问他,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再一次同意。
"那么你告诉风和火何时停息,"德法热太太回答说,"但是不要告诉我。"她的两个听众从他的极端愤怒中获得一种可怕的享受,倾听者没有看到她也能感觉到她的脸色有多么苍白,那两个人都对此大为感叹。德法热,势单力薄,又提了几句有关那好心的侯爵夫人的话,但只引起他自己太太重复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告诉风和火何时停息,只是不要告诉我!"有顾客进来,这堆人就散开了。那英国客人付了帐,疑惑地数着找零,然后,像个陌生人似地问,国家宫朝哪里走。德法热太太把他带到门口,搭着他的胳臂,给他指路。这英国客这时不是没有想抓起她的手臂,重重地朝那下面击去,或许是一个好动作。
可是,他还是走了,不久就被监狱大墙的阴影所吞没。在约定的时间,他再次出现在洛里先生的房间,看到老绅士正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洛里先生说,他一直陪着露西,直到几分钟前才离开她,赶来赴约。自从他将近四点离开银行,一直没有见到她的父亲。她仍隐约地希望她父亲的奔走周旋或许能救出查尔斯,但她知道希望渺茫。他已经去了五个多钟头,他会在哪里呢?
洛里先生等到十点,但是,莫奈特医生还没回来,他又不愿离开露西太久,于是安排妥定他回露西处,到半夜才回来,同时,卡尔顿单独在火炉边等待医生。
他等啊等,钟敲了十二点,但是莫奈特医生仍没归来。洛里先生回来了,既无他的消息,也没有带人回来。他会在哪?
他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并因他的迟归而几乎建立起某种微弱的希望时,突然他们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等他一进屋,他们就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是否真的去找了什么人,或只是一直在街上穿来越去,就不得而知了。当他站着直愣愣地瞪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并不问他,因为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找不到它了,"他说,"但我一定要找到它,它在哪里?"他的头和颈脖都裸露着,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绝望的神色,四处乱寻,并脱下外衣,让它散落在地上。
"我的凳子在哪里?我到处找我的椅子,却找不着它。他们怎么不让我干活?时间紧迫,我必须做完那些鞋。"他们面面相觑,心灰意冷。
"快!快!"他痛苦地呜咽,"让我干活,让我干活。"没听回答,他就扯自己的头发,顿着脚,像一个神精错乱的孩子。
"不要折磨一个无望的可怜人,"他发出可怕的叫声哀求着,"但是还我的活计呀!如果今晚做不完那些鞋子,我可怎么办!"完了,全完了!
要和他理论,或设法使他恢复神志显然已绝无希望,他们两个不约而同把手放到他肩上,抚慰他,让他坐到火炉前,答应他马上就可以干活。他倒在椅子里,盯着余烬,流下眼泪,仿佛自从顶楼的那一刻起的一切变故都是过眼烟云的幻觉,或是一场梦,洛里先生觉得他完全蜕变成在德法热看护下的那个样子。
他们两个都为这景象触动,惊恐万分,但还不至于屈服于这种感情。他那被剥夺了最终希望和依靠的孤苦伶仃的女儿,使他们太强烈地感到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又一次,他们不约而同,面面相觑,面带同样的意味。卡尔顿首先开口了:"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原本就希望渺茫。对,倒不如把他送到露西身边去。不过,在你走之前,是否可以等一下,专心听我说?不要问我为什么要作出将要作出的约定,要求将要要求的承诺;因为我有理由,一个有力的理由。""毫无疑问,"洛里先生回答,"说下去。"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椅子里的身体一直不停地摇来摇去,而且呻吟不止。他们说话的声调好像他们是在病榻边守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