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巍连忙叫住他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前老李来信,说萧将军同周贤侄分道扬镳,周贤侄现今也不知萧将军在何处,老李那边一直在加派人手找,等传回准信儿了,您再动身前去不迟。”
李垚却道:“锦州之战已僵持数月,老夫亲去瞧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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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
萧厉校场练兵结束,牵着马去溪边饮水,顺带掬起一捧浇在被晒得有些发红的脸上,消去满身暑气。
不远处陶夔和郑虎一言不合,又你摁着我手,我别着你脚,直接在浅溪处缠斗做一团,嚷着这次一定要分个高下。
萧厉抬头看了一眼,笑笑往身后的草地上一趟,只用两肘半支撑起身体,听着溪流声和聒噪的蝉鸣声,说了句:“这秋老虎可真不是白叫的。”
身后无人应声,他回头瞥了一眼,便见宋钦坐在树下,手中摩挲着一物明显是在发呆。
萧厉瞧了一会儿,问:“在想牡丹阿姊?”
听到“牡丹”两个字,宋钦总算是回过神来,将手中那已摩挲得起了毛边的荷包揣回怀中,说:“没有。”
他生着一张方正刚毅的脸,不曾饱读诗书,经了岁月的眉眼间,却总透着一股文人的儒意,也正因为那几分儒意,让他即便蓄着浅短的胡茬儿,也不让人觉着凶悍,反而颇像话本中
()写的那些除恶惩奸的江湖侠士。
萧厉并不看他,捡着手边的小石子往浅溪里扔着,说:“如今的世道不太平,醉红楼不是久待之地,我安排干娘她们离开雍州时,问牡丹阿姊要不要一起走,她不肯。”
宋钦沉默地听着,萧厉顿了几息,继续说:“她在等你给她一个答复。”
宋钦似觉萧厉说了什么笑话,轻笑起来,笑得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腹部缠着纱布的伤口也隐隐做疼,说:“你这话回头让牡丹听到……”
“你们彼此心慕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你故去多年的亡妻,迄今也不肯给牡丹阿姊一个交代么?”
宋钦脸上的笑容微僵了一瞬,随即继续笑道:“什么心慕不心慕的,你别是听小安念多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他话音戛然而止,侯小安过世还没一年,他们弟兄间说笑,却还是会不经意地提起他。
顷刻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日光映照在溪面上,波光粼粼一片,萧厉垂眼望着水面,过了好几息才说:“我劝牡丹阿姊离开雍州时,她是跟我说过,她留在醉红楼,是为了那些被卖进楼里的孩子,说有她在一天,那些孩子就不会被毒打逼良为娼。等她们在楼里学琴唱曲、煮茶制香,有了门傍身技艺,当个淸倌儿攒够了赎身钱,就可自行决意去留,也算是了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一桩夙愿。”
“但楼里同镖局有那么多生意上的合作,我不认为牡丹阿姊只是看同大哥你相识一场的份上。”
宋钦一直沉默着,他继续道:“你为亡妻守了这么多年,牡丹阿姊便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瞧着阿姊心气高,可她私心里终是介意自己出身的,所以有些话,她没法主动开口。你若当真对阿姊无意,便同她尽早说清楚吧,对你、对阿姊都好。”
宋钦摸下了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不顾伤势用拇指抵开壶塞喝了一口,被酒水的辛辣刺得喉腔灼痛了,才头一回同萧厉说起他和亡妻的那段往事:“清圆是我同乡的姑娘,那一年乡里遭灾,她舅母一家要把她卖进青楼,我带着她偷跑离乡,路上却又遭了匪,清圆为了让那些山匪不杀我,被凌辱至死。我找到她时,她身上都没一块好肉。”
大抵是那段回忆太过触目惊心,他又狠灌了一口酒,才说:“我买不到婚服,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扯了三尺红绸,给她裹着拜了天地,我向清圆许诺过,此生不会再娶。”
“牡丹,是个好姑娘,但我不是她的良人,她也有更好的选择。”
他呼了口酒气,笑看向萧厉,眼却有些红:“不过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都该同牡丹说清楚的,这些年,其实只是把她当自家妹子一样照拂。”
萧厉没说话,他也是第一次听宋钦说起他自己的过去,弟兄们都只知道他有个亡妻,却不知是如此凄然。
他和牡丹的事,最初萧厉则是从前听赌坊的人提起的,说是那会儿牡丹刚被卖进楼里,性烈得很,寻死觅活,宋钦去楼里替韩棠宗办事,撞上老鸨让人毒打牡丹,出手帮了一把。
老鸨以为他对自己新买回的摇钱树有什么心思,还将他狠狠羞辱了一顿,又上眼药上到了韩棠宗那里,韩棠宗找宋钦谈话,此事才闹得整个赌坊皆知。
后来,宋钦便极少被韩棠宗指派去醉红楼了,牡丹也成了盛极一时的花魁。
但每每二人碰面,却总默契如多年老友一般,旁人想插句话都难。
从前萧厉以为二人心照不宣,但牡丹有着诸多达官显贵的熟客,宋钦觉着自己身无长物才不敢主动同牡丹开口表明心意,如今得知中间还隔了一个让宋钦一生都愧疚的亡妻,这便不是他一个局外人能劝的了。
日头已渐渐西斜,萧厉单腿屈膝而坐,手肘撑在曲起的那一侧膝上,看着远处绵亘的南境群山,说:“那让镖局的弟兄们,往后不要再同醉红楼往来,我和周随逃出雍州,裴颂的鹰犬们势必不会罢休。徐家在帮我们出城后,只留了个本家的空壳儿在雍州,全族南逃避祸,有了这个靶子,裴颂才没查到醉红楼去,但若是再有异动,保不齐会牵连牡丹阿姊她们。”
宋钦没来得及说什么,张淮忽从校场那边疾步而来:“州君!刘家见了通城裴氏的人后,又有动作了!”!